國學南懷瑾:中國文化星象曆法的時間觀念

一個人天才和氣質的秉賦,雖然各有所長,但氣質的秉賦,對於學問,實在有很大的關係。在北宋時代,與邵康節同時知名的蘇東坡,曾經說過“書到今生讀已遲”的名言,這句話雖然有點過於神秘之感,但在強調天才和氣質的關係上,實在含有深意。中國文化史上知名的北宋五大儒之一——邵康節,有出塵脫俗的秉賦和氣質,加以好學深思的工力,和溫柔自處的高深修養,所以盡他一生學問的成就,比較起來,就有勝於“二程”和張載諸大儒。後來朱晦翁(熹)對他甚為崇拜,並非純為感情用事。北宋諸大儒的學問出入佛老之後,創建了“理學”而不遺餘力地排斥佛道之說。此外,不講“理學”,留情佛老之學如蘇東坡、王安石等人,又因各人對於世務上有了意見的爭執而互相黨同伐異,彼此攻訐不已,自誤誤國,與魏、晉談玄學風的後果,可以說跡異而實同。其間唯有邵康節的學養見識,綜羅儒、佛、道三家的精英,既不佞佛附道,亦不過分排斥佛老,超然物外,自成一家之言。單就這種態度和見解來講,殊非北宋諸大儒所能及的。他的見地修養,除了《觀物外篇》與《擊壤集》,有極深的造詣,對《易經》“象數”之學,更有獨到的成就。綜羅漢、唐之說而別具見解,以六十四卦循環往復作為“綱宗”的符號,推演宇宙時間和人物的際運,說明“歷史哲學”和人事機運的演變,認為人世事物一切隨時變化的現象,並非出於偶然,在在處處,“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因而他對“歷史哲學”的觀念,認為有其自然性的規律存在,本此著成《觀物內篇》的圖表,與《觀物外篇》合集而構成《皇極經世》的千古名著。《觀物內篇》的內容,好像是歷史的宿命論,而又非純粹的宿命論。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讖緯預言之學的綜論或集成,同時也可以說是《易經》序卦史觀的具體化。

中國文化星象曆法的時間觀念

年月日時的區分:根據《尚書》的資料,中國的歷史文化,自唐堯開始,經過虞舜而到夏禹,早已秉承上古的傳統,以太陰曆為基準,確定時間的標準。一年共分為十二個月;每月均分為三十天;每天分為十二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時又分三刻。這種星象曆法的時間觀念,由來久遠,相傳遠始於黃帝時代,這事是否可信,另當別論。但都是以太陰(月亮)為基準,所以代表了十二時辰的十二個符號,便叫作“地支”。擴充“地支”符號的應用,也可以作為年的代號,例如子年、丑年而到亥年以後,再開始為子年、丑年等循環性的規律。

二十四節氣的區分:古代的“星象曆法”,同時也以太陽在天體的行度作標準。所以中國過去採用的陰曆,實際上是陰陽合曆的。除了一年十二個月,一個月三十天的基準以外,根據太陽在天體上的行度與地面上氣象的變化和影響,又以“春、夏、秋、冬”四季,統率十二個月。也等於《易經》“乾卦”卦辭所謂“元、亨、利、貞”的四種德性。並且除了以四季統率十二個月外,又進一步劃分它在季節氣象上的歸屬,而分為二十四個節氣,例如“冬至、小寒十二月節大寒,立春正月節雨水,驚蟄二月節春分,清明三月節穀雨,立夏四月節小滿,芒種五月節夏至,小暑六月節大暑,立秋七月節處暑,白露八月節秋分,寒路九月節霜降,立冬十月節小雪,大雪十一月節”等二十四個名號。這二十四節氣的標準,是根據太陽與地球氣象的關係而定,並非以太陰(月亮)的盈虧為準。

五候六氣的劃分:除了四季統率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以外,又以“五天為一候”“三候為一氣”“六候為一節”作為季節氣候劃分的基準。根據這種規例,推而廣之,便可用在以三十年為一世,六十年為兩世,配合《易經》交爻重劃卦的作用。縮而小之,則可用在一天十二個時辰、刻、分之間與秒數的微妙關係。

這種上古天文氣象學和星象學,以及曆法的確立,雖然是以太陰(月亮)的盈虧為基準,但同時也配合太陽在天體上的行度,以及它與月亮、地球面上有關季節的變化。可是上古中國天文星象學除了這些以外,再把“時間”擴充到天體和宇宙的“空間”裡去,探究宇宙時間的世界壽命之說,不但並不完備,實在還很欠缺。只有在秦、漢以後,逐漸形成以天文星象的公式,強自配合中國地理的“星象分野”之學,勉強可以說它便是中國上古文化的“時”“空”統一的觀念。很可惜的這種“時”“空”統一的學說仍然只限於以中國即天下的範圍,四海以外的“時”“空”,仍然未有所知。況且“星象分野”之學,在中國的地理學上,也是很牽強附會的思想,並不足以為據。青年同學們讀國文,看到王勃《滕王閣序》所謂的“星象翼軫”,便是由於這種“星象分野”的觀念而來。

邵子對“時”“空”思想的開拓

漢末魏、晉到南北朝數百年間,佛學中無限擴充的宇宙“時”“空”觀進入中國以後,便使中國文化中的宇宙觀,躍進到新的境界。但很可惜的,魏、晉、南北朝數百年間的文化觸角,始終在“文學的哲學”或“哲學的文學”境界中高談形而上的理性,並沒有重視這種珍奇的宇宙觀,而進一步探索宇宙物理的變化與人事演變的微妙關係。甚之,當時的人們,限於知識的範圍,反而視為荒誕虛玄而不足道。(關於佛學的宇宙觀和世界觀的補充說明,必須要另作專論,才能較為詳盡。)直到北宋時代,由邵康節開始,才撮取了佛家對於形成世界“成、住、壞、空”劫數之說的觀念,揉入《易》理“盈、虛、消、長”“窮、通、變、化”的思想中,構成了《皇極經世》的“歷史哲學”和“易學的史觀”。其實,邵子創立《皇極經世》“易學史觀”的方法,我想他的本意,也是寓繁於簡,希望人人都能懂得,個個都可一目瞭然。因此而“知天”“知命”,“反身而誠”而合於天心的仁性。並非是故弄玄虛,希望千載之後的人們,“仰之彌高”鑽之不透的。無奈經過後世學者多作畫蛇添足的註解,反而使得邵子之學,愈來愈加糊塗。

在邵康節所著人盡皆知的《皇極經世》一書中,最基本的一個概念,便是他把人類世界的歷史壽命,根據易理象數的法則,規定一個簡單容易記錄的公式。他對這個公式的定名,叫做“元、會、運、世”。簡單地講,以一年的年、月、日、時作基礎。所謂一元,便是以一年作單元的代表。一年(元)之中有十二個月,每個月的月初和月尾。所謂晦朔之間,便是日月相會的時間,因此便叫做會。換言之,一元之間,便包含了十二會。每個月之中,地球本身運轉三十次,所以一會包含三十運。但一天之中又有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又有三十分。因此把一運之中包含十二世,一世概括三十分。擴而充之,便構成了“三十年為一世,十二世之中,共計三百六十年為一運。三十運之中,共計一萬八百年為一會,十二會之中,共計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元”。一元便是代表這個世界的文明形成到毀滅終結的基數,由開闢以後到終結的中間過程之演變,便分為十二會,每一會中又有運世的變化。這種觀念大致是受到佛學中“大劫、中劫、小劫”之說的影響而來。如果把它列成公式,便如:

國學南懷瑾:中國文化星象曆法的時間觀念

但是這種算式,在一般沒有算學素養的人是不容易記得的,因此便把一元之中的十二會,用子、醜、寅、卯等十二地支作數字的符號,便於記憶。由世界開闢到終結,便分成了十二會。於是“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的觀念,便由邵氏的“元、會、運、世”之學中形成為後世陰陽家們的共通觀念了。

邵子創立了“元、會、運、世”之學,用來說明自開天闢地以來,到達最後的“亥會”,合計為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但邵子所說的天地始終之數,並非就是地球由出生到毀滅的壽命。這個“元、會、運、世”的數字之說,只是大致相當於佛學所說的一個“小劫”,是說世界人類文明的形成到毀滅的一段過程。佛學只用“刀兵”“饑饉”“瘟疫”等人類社會的活動現象作說明。邵子卻以數字配合卦象作代表。至於循環之說,又與輪迴的道理,默相契合,頗堪玩味。

一九七二年,南懷瑾先生講述,朱文光記錄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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