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這是一個老故事,老得有近二百六十年了。

像許多老故事一樣,其中有歡樂也有悲傷,有溫情也有愁腸,有繁華也有寂寥。

但你若渴望讀出驚心動魄來,恐怕會失望。因為它也很平凡,平凡亦如我們今天的日常。

之所以要轉述這個故事,可能是由於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缺少那樣溫暖而眩人的力量吧。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天之厚我可謂至矣”,對於自己的出身,沈復很感恩。

生逢乾嘉年間的太平盛世,雖未及官宦世家之貴,但作幕僚的父親也堪稱高人一等的“士”族,

至於衣食無憂,使奴喚婢自不必說,常靜靜蹲在草叢邊的小沈復自有盎然的童趣:

夏日蚊群嗡嗡,他聽則如雷聲滾滾,心之所向,將之想象成群鶴,或千或百,仰而望之,脖子都僵硬了。

再低頭凝視草叢,草叢頓又化作密林,林中兩隻“猛獸”(草蟲)正在廝殺,他觀戰酣然,“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只一彈舌,盡吞二獸。

“哎呀!”小沈復驚嚇出神,原來是隻大煞風景的癩蛤蟆。

那天,他捉住癩蛤蟆,用小樹枝打了幾十下以示懲戒,然後將其放逐別院。

時光飛逝,眨眼功夫,這個微思大觀、熱愛自然的小孩就長到了十三歲。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那年,他隨母回孃家小住,第一次見到了芸。

芸長他十月,是舅舅的女兒,“生而穎慧”。

牙牙學語時,其父教她《琵琶行》,當下成誦。四歲父亡,與母親及幼弟相依為命。

所幸,芸針腳了得,小小年紀,就可憑纖指細繡奉養母親,供弟讀書。

而自學識字,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清麗蘊藉之作。

芸字淑珍,所以沈復總“淑姐姐”長,“淑姐姐”短地圍著芸的裙襬轉。

愛慕之情溢於言表,終於在母親面前立誓:“非淑姐姐不娶!”

母親也愛芸的溫良柔順,見他倆青梅竹馬,便以一枚金戒下聘。

而芸呢?亦十分疼愛這個未來的小夫君。

一年寒冬,芸的堂姐出嫁,沈復幫送親,夜半而歸,飢腸轆轆。

芸悄悄牽著他的袖子,引入閨中,竟然端出米粥小菜來。

且不論粥之甜暖,只那份濃情蜜意便足可化其寒徹。

可這時偏偏闖進個調皮的堂兄,見此情景,佯裝嗔怪:

好呀!方才向淑妹妹要粥,告訴我沒了,原來藏在這兒留給我們的小女婿啊!

眾人皆大笑,再看芸,早已羞成了一個紅人兒。

這真是一段美麗的回憶,豈料若干年後,同樣是吃粥,

芸的一句“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卻道出另一番斷腸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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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沈復十八歲時和芸成婚了。

新婚燕爾,鶼鰈情深,沈復貪戀床笫之歡,而每每微熹初顯,芸便起身披衣。

沈復壞笑:“這已不是在淑姐姐房裡吃粥那時候了,怎麼還怕人笑話?”

芸答:“今非畏嘲,只不想父母說你娶了個懶媳婦呀。”

芸果賢淑,不僅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為人謙和,每與人言,必帶微笑;

不僅對父母長輩恭敬有禮,對娃娃晚輩也溫柔和氣。

至於小夫妻的感情,用沈復的話說,

那是“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也許真“不可言語形容”,沈復就刻了兩方印章,一方陽文,一方陰文,

他將陰文那方贈芸,只見上刻:“願生生世世為夫婦”。

芸笑道:“若到來世,猶記今生,幼時一碗粥尚且說個不休,新婚之夜,細數前世種種,還不聊到東方既白,都不曾閤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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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有云:“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而於這對翦竹臨風,西窗閒話的少年夫妻,白頭偕老已不足惜,要相守在生死輪迴中:

洞房花柱之夜,芸還要沈復掀起自己的紅蓋,對他嫣然而笑;

還要捏著沈復的鼻子,往他嘴裡塞進腐乳滷瓜,看他皺著眉頭罵“臭”,又云開霧散說“鮮”;

而沈復呢,還要饞那碗暖粥,薄酒一杯下肚,打開芸為他做的“梅花盒”,一筷筷夾起清爽靈秀的小菜;

還要與芸把酒對酌,品月評花,吟詩接對,以至詞窮,胡說八道,逗芸倒在自己懷裡,笑出涕淚。

......

於是別家拜菩薩,供財神,他倆卻懸月老像於屋中,每逢初一、十五必焚香頂禮。

然而,俗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

他們的情真意切,恩愛纏綿好比煙火神仙,怕是月老也要羨嫉,何況涼薄的人世。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人生的坎坷從何而來?往往自作孽耳。

而沈復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反因此被牽累)”。

沒錯,“多情重諾”,沈復如是,芸亦如是。

曾有一段時間,沈復隨父遠鄉做幕,芸代筆家書,家中偶起瑣碎紛爭,婆婆唯怪她寫信誤導,遂禁芸再代。

而父親不明原由,又指摘她“不屑為家人服務”。

失歡於姑(婆婆)又受責於翁(公公),芸為家庭和睦,委曲求全,終未做辯解。

就這樣,一來二去,公婆對芸的誤解反而越來越深。

沈復三十歲那年,他的親弟弟找鄰居借錢,求芸作保。

事後,非但不還,還一口咬定絕無此事。

債主鬧上門來,遠方的父親聽到消息,又恰私拆芸寫給沈復的信,發現用語有對長輩不敬之處,

於是勃然大怒,指著鼻子斥責沈復:

“你媳婦背夫借債,還饞謗小叔,且稱婆婆為‘令堂’(雖是尊稱,但卻是‘你媽’的意思,古時媳婦不能這樣稱呼婆婆),我為‘老人’,簡直大逆不道!”

遂將他們兩口逐出家門。

無房無地,兩人只好寄居在朋友家中,靠沈復賣文鬻字為生,直到兩年後父親漸知實情,才招二人回家。

可誰承想一波未平,又起駭浪,以至夫妻二人江湖飄零,坎坷激盪,經年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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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男人納妾,雖符國法,閤家規,

可芸對沈復的愛卻到了積極主動為丈夫尋找“美而韻”的小妾的地步,即便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雙兒女。

一次偶然的機會,芸認識了一位名妓的女兒憨[hān]園,有“一泓秋水照人寒”之美。

芸與憨園一見如故,“攜手登山,備覽名勝”,最後結為姊妹。

芸一心想讓憨園給沈復做妾,憨園也欣然應允,可沈復卻十分駭然,對芸說:

“這樣的女人,非金屋不能貯,咱家貧寒,豈敢生此妄想?

再說,你我夫妻伉儷情深,何必外求?”

然而芸卻笑道:“我也喜歡她呀,你就等著吧。”

從此以後,芸便心心念念把憨園掛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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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們夫妻二人被父親招回家中沒多久,“憨為有力者奪去(被有財有勢的人娶走)”。

芸用情極真,驚聞此訊,心遭重創,幾度哽咽:“憨何以薄情至此啊!”

她自覺被愚弄,深以為恨,竟突發血疾(咳血),醫藥無效,骨立形銷。

那時,沈復與友開了個書畫攤,本就生意蕭條,芸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困頓到寒冬臘月典當棉衣的境地。

芸不忍兒女挨凍,丈夫受苦,竟“誓不醫藥”,拖著病體,幫人十日繡《心經》補貼家用,以至沉痾加重,臥床不起。

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時一個半生不熟的朋友向人舉債,央求沈復做保人,單純的沈復友情難卻便答應了。

不想此人旋即攜資跑路,逼得沈復不得不以文房四寶抵償,漸漸家徒四壁,竟至衣不蔽體,足無完屢之慘境。

債主索債,門前咆哮,父親大怒:

“你媳婦與娼妓結拜,你則與小人為伍,真想打死你這個逆子!以三日為限,令你二人自謀生路去吧!”

事已至此,天已不是我的天,地亦不是我的地,世界之大卻容不下一個溫暖的小家。

不得已,夫妻二人將十四歲的女兒許給朋友家做童養媳,又求朋友幫忙安排十二歲的兒子輟學經商。

骨肉離散之夜,沈復熱了一鍋粥,一家四口圍坐而食,芸突然苦笑:

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

兒子一激靈,問:“娘要去哪兒?”

芸強忍淚水,說:“娘去看病,幾日就回。”

沈復此時已是心如刀絞,為了躲債,他們將去錫山芸的一個結拜姊妹家暫避,兒子尚小,故未告他,全託女兒矣。

雞鳴三唱,沈復攙扶著孱弱的芸出門,剛走到後門,兒子卻突然大哭起來:

“呀!我娘不回來了!”

這真是:

分離骨肉,寸斷肝腸,食盡鳥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飄蓬江湖,病臥羈旅,夢縈枯野上,青幽幽一讖蒼天是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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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錫山,芸的病體時好時壞,為給芸治病,囊中羞澀的沈復不得不幾次找在靖江任職的姐夫索債救急。

(十年前他們夫婦曾籌措了十兩紋銀借給姐夫,一直未還。)

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可他們二人鴻案相莊二十三載,幾經風雨,始終不離不棄,相知相守。

芸雖已病入膏肓,見到索債的沈復回來,還會關切地先問,“夫君遇到雪了嗎?”

再去討債,沈復怕芸擔心,則會騙她自己僱了騾馬,實則卻步行百里,風餐露宿。

“情深不壽”,真乃千古傷心事,芸這盞美麗溫暖的燈就要熄滅了。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此處本想譯為白話以饋讀者,但多一字都顯續貂,故小加註釋,節錄沈復原文如下:

“億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夫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不以我的頑皮搞怪嫌棄),知己如君,得婿(丈夫)如此,妾此生無憾!......”

芸又嗚咽而言曰:

“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半途就要永訣了),不能終奉箕帚(不能再照料你),目睹逢森(兒子名字)娶婦,此心實覺耿耿(心裡放不下)。”

(沈復勸慰再三,)可芸又唏噓曰:

“妾若稍有生機,斷不敢驚君聽聞(我但凡有一線生機,也不敢說這話來驚擾夫君)。今冥路已近(大限將至),苟再不言,言無日矣。......

堂上春秋高矣(公婆歲數大了),妾死,君宜早歸。......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侍奉公婆),撫(撫養)我遺子,妾亦瞑目矣。”

言至此,(沈復)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曰:

“卿果中道相舍(真棄我而去),斷無再續之理(絕不再娶),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

芸握住沈復的手,似乎還要說些什麼,但只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兩個字——“來世、來世......”,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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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沒後,沈復追隨高中狀元的發小石韞玉做幕僚,隨其升遷貶謫而車馬輾轉:

他登天柱山,遊黃鶴樓,逆江而上入川;

他渡漢江,穿潼關,西出函谷雄關;

他馬走華陰道,覽西嶽華山,在濟南賞趵突泉湧;

後又折而向北,過燕趙大地,入京畿重鎮......

白雲蒼狗,時光在浪跡中飛逝,轉眼間,距芸去世已經六年了。

浮生若夢總關情,半世平凡是無常

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也許是在北京一個清冽冬日的早晨,

當寒氣無情地查封了他的爐臺,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奔波的悲哀,捧著那方也刻有“願生生世世為夫婦”的陽文印,

沈復輕輕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晶瑩的雪花寫下——《浮生六記》

六十年後,文人楊引傳在蘇州的一個小書攤上,偶然發現了沈復殘缺不全的手稿,從而使今天的我們能一睹他的心靈史詩。

紅學家俞伯平說:

《浮生六記》儼然是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

如果這塊水晶是六角的,那麼它也是一塊殘缺的水晶,

因為我們永遠無法看到除“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外的後兩卷寫的什麼,更無從知曉沈復後來的歸宿。

但這種缺憾依然是美麗的,

它告訴我們應該如何相愛,如何相守,如何給彼此溫暖;

如何生而平凡,如何活而無常,如何在變幻流轉中不迷失自我;

又如何遭遇這個世界,善待這個天地,寧靜而真誠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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