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板車曾經是農村主要的交通、載重工具

夏天收了小麥,父親得先把品相好的多留幾袋子,我上學好換餐票。食堂過秤,張會計用根鐵錐子往袋子上一紮,麥子就泉水一樣“汩汩”冒出來。父親的嘴巴張著,忐忑地等待宣判。如果張會計眉頭一皺,揮揮手,就意味著死刑,我們這季子的麥子過不了關,只能用架子車拉回去了。

我初中到高中六年時間,不記得往學校里拉了多少袋小麥。每一次繳糧食,我比父親更覺得煎熬。看到他能如願把一車子金黃色的小麥換成紅的綠的餐票,我率先呼出一口長氣。如果品相不入眼,父親就像打了一場敗仗,苦著臉唉聲嘆氣的,好幾次我都想衝上去把姓張的揍一頓。

事實上,不是我一個人想揍他。張會計圓滾滾的肚子,胖乎乎的臉,活像個財神爺,整天笑嘻嘻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壞,可是就是想揍他。他的兒子和我鄰班,走路外八字,慢悠悠的,像個驕傲的小公雞。我們學生中窮孩子居多,黃不啦嘰的,聚一塊兒了就是一盒火柴棒。所以,張會計兒子天生一副優越感,不但不用繳糧食,而且可以放開吃,能吃成讓人羨慕的小胖墩兒。

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公雞散步圖

走路外八字的,學校還有一位。我們的副校長,頭頂半禿了,幾縷油乎乎的長頭髮努力地盤踞在頂部——其實他要剃個光瓢多好,那幾縷頭髮也能歇歇了。粉白粉白的瓜子臉,可惜多了一道疤,結果落了個外號“高疤瘌”。高疤瘌外八字不是天生的,做老師的時候他還利利索索的,可是一當副校長,一步一頓,左右左,結果腿腳不好使了。

高疤瘌一臉肅殺之氣,學生沒有不怕他的。當年,他教我們政治,我知道的許多大道理得益於他的啟蒙。他給我們上的最好的一課是這樣的:高疤瘌對學生背書要求很嚴,背磕巴的,他隨手一指,有的就麻溜抱著電線杆子背,有的蹲在廁所門口背,總之讓你出醜。據說這種辦法很奏效,年終評比他的政治課總是先進。對長相秀麗點的女生他尤其用心,晚自習單獨喊他辦公室輔導。為什麼男同學不給輔導呢?我們猜不透。學校裡關於高疤痕的風言風語傳開了。有一天,幾個家長衝進學校,操著木棍鐵鍁,堵在高疤瘌門口,放言要剝他的皮。高疤瘌鑽到糧庫裡悶著,老師們紛紛藉故躲開了。呂校長眼看出大事,就央人報了警。後來,警車開到學校,把高疤瘌帶走了。我們圍著看,高疤瘌腕子上多了副銬子,頭頂上的長頭髮披散開來,終於露出明晃晃的禿腦殼。

高疤瘌判了十五年,罪名大概是強姦幼女罪。

從此,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凡是雙手背在身後,踱著鴨子步,端著臉故意不笑的,十有八九不是好人。小胖墩兒外八字,肯定繼承他爹,他爹和高疤瘌或許是一夥的,要不步調為啥那麼一致呢?所以,揍他是便宜的了。

紅的餐票是二兩,可以買一個饅頭,綠的是一斤。我用橡皮筋束著,把一星期的餐票放在文具盒裡。一頓飯幾個饅頭,上體育課了幾個饅頭,都提前算好。十三四的男孩子,動動就餓,其實我每頓可以多吃一個,當有這種想法時,突然覺得內疚。父親多不容易啊,或許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家還得吃一段粗糧,我能省還是省一點吧。

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割麥子真累啊

一年夏天,父親的腿扭著了。正值麥收,叔叔家忙的昏天黑地的,自然顧不上我們。當年,我已經十四歲,弟弟十歲,在農村可以不吃白飯了。於是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天不亮就趕場——麥子幾天熟透了,就收不上來了。收割機還是後些年的事兒,當時割麥子全靠一把鐮刀。頭天晚上,父親把幾副鐮刀磨得雪亮雪亮的,這樣割起麥子省勁。割麥是個辛苦活兒,哈著腰岔開腿,一手攏麥,一手揮鐮,割一捆了就放在身後,一隴地難得直直腰,麥芒刺的胳膊上腿上到處又癢又痛,揚起的灰土常常把鼻子堵成兩個黑窟窿。早上涼爽,麥秸露溼了其實不好割。但也得幹快點,不然太陽出來才難受呢!毒辣辣的太陽把草帽都曬焦了,汗水糊到身上溼乎乎的,脖子後面起了痱子,汗水一漬,像火烤一樣灼痛。一天下來,胳膊上一層白皮,曬脫掉的。

一塊地割完後,母親幫著裝上架子車,我幹活急,總想多拉些,不然光在路上跑了,林場那地離家二里多呢。結果往往裝的小山包似的,我縮在車轅里拉,弟弟在車後弓著腰推,兩個小把戲惹得路人直笑:“呦嗬,快翻車了……”真是烏鴉嘴,沒走多遠,果然翻車了。

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秸稈碼成這樣是個技術活

回到村口,父親已經拄著拐候著我們了。他張羅著卸車,把麥子上垛,儘量碼整齊,蓋雨布了也順手。就這樣起早貪黑忙碌了兩星期,終於完工了。收工的晚上,繁星滿天,我和弟弟唱了一路的歌。夜色已深,父親和母親研究了半天天氣,覺得明天準是大太陽,該打場了,就不用蓋雨布了,再說黑燈瞎火的也整不妥帖。父親沒有諸葛亮夜觀天象的本事,結果夜裡起了風,大雨驟降。母親聽到風雨聲,抱起雨布往外跑,我和弟弟迷迷怔怔地後邊追,父親則急的直跺腳。叔叔聞訊趕過來,搭把手將雨布蓋上,可是麥垛頂上仍淋了雨,滴滴答答的往下滲。

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曬麥子場景

兩天後,雨過天晴。趕緊把麥垛攤開晾曬,麥穗卻已經起黑斑了。麥子一焐,曬乾後顏色不亮,打成麵粉口感也差些。父親自責不已,埋怨自己沒用。母親安慰他,人算不如天算,好歹麥子沒爛到地裡,倆兒子不是給割完了嗎?二狗家還有畝半地的麥子沒收,才窩囊呢!我明白,麥子不耐看,自家吃怎麼對付就行,可要給我繳糧食,通不過怎麼辦?父親愁的正是這些。

好歹麥垛結實,垛底的基本沒著雨,我們用洋叉小心地一層一層扒拉開,挑出好看些的麥子,專門放到麥場一角。曬透了,先把這些麥子用打麥機脫出麥粒。父親袋子上做了記號,彷彿袋子裡裝的是金子。

開學了,父親的腿能走路了,他拉了五袋小麥,像個支軍的車伕,興沖沖地送到前線去。學校糧庫門口排起了長龍。張會計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一隻手端著鐵錐子,邁著鴨子步,彷彿胯下騎著赤兔馬。他在檢查麥子的成色。

用麥子換餐票,得小心張會計的鐵錐子

張會計日常的想象

鐵錐子這種利器,我並不陌生。和父親在公社糧站交公糧的時候,我就領教過。本來鼓鼓的麥袋子,“噗”地一下捅進去,霎時洩了氣,“忽忽”漏出的小麥就像掛了彩。我莫名的擔心,那些鐵錐子萬一跑偏了,會刺中我的肚子。

家長們畢恭畢敬的等著張會計檢閱。闊氣的會遞過去一支香菸,張會計嘴角揚起了微笑,說,“老王,今年麥子不錯啊,過了,快!”老王中大獎似的繳了糧食,把一大把餐票蘸著唾沫數了又數。其他人都眼饞他的好運氣。

其實一年裡的麥子,成色差不多,不過有的飽滿些,有的顯得秕些。學校收不收,全看張會計一張嘴。

輪到我們了。父親從兜裡摸出癟癟的一個煙盒,哆嗦著給敬菸。張會計瞟了一眼沒有接,揚起的嘴角耷拉下來,也不說話,攥著鐵錐子使勁一紮,接過一把麥子,放到鼻子上嗅了嗅。我的心“咚咚”跳得厲害,嗓子眼發乾。“焐了吧?”“沒……沒呀。”張會計把墜到褲襠的腰帶提了提,翻著眼盯著父親,突然和善的笑起來。“拉走吧!”

父親執拗著不動,“孩子糧票沒了,你行行好吧,家裡最好的麥子都拉過來了……”“走!”說完,張會計徑直去驗下一個,順勢舉了舉鐵錐子,好像戲臺上的尚方寶劍。

一位老先生勸父親,回去想辦法吧,這傢伙說了算。

父親只好打道回府。我遠望著他消融在原野上的背影,有說不出的抱歉。

後來,我聽說父親用一袋半換一袋,從村裡給我湊出了一學期的糧食,換糧食多少吃點虧,也算鄉規吧。拿到那些紅的綠的餐票,我覺得沉甸甸的,那是祖輩們痛苦的希望啊。那些年,我珍惜每一個饅頭,因為它們讓我咀嚼出溫暖、辛酸、堅強……各種各樣人世間的滋味。

(配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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