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曾嘲笑江郎才盡,中年才知人家那是曾經滄海

​以前吐槽一個人後繼乏力,總喜歡形容其江郎才盡。

江郎才盡,就是名不符實,曇花一現,人生精彩的大幕已經合上,往日榮耀已經褪盡光彩,舞臺上的光環歸於岑寂。

即便是掌聲響起,你卻無語凝噎,只是在那裡咳嗦。

疫情的擴散讓人壓抑和緊張,生離死別,封閉管控,咫尺天涯,此時再讀江淹的書,才知出名早了未必有錯。有個專門為他定製的專屬成語——妙筆生花,可見江郎早期是何等優秀,其實他即使才盡,人生也依然可圈可點,而不是恍然一夢,一枕黃粱。

如果人世間真的有才華,那江郎就是最好的體現,江淹六歲就能作詩,早年就成為南朝辭賦史上的名家,有一系列的“悲情”作品, 如《恨賦》、《別賦》等,人們都以江郎有一杆生花的妙筆來表達對他的神往和崇拜。

年少曾嘲笑江郎才盡,中年才知人家那是曾經滄海

《梁書》記載: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時人皆謂之才盡。其實江淹後期仕途一路升遷,他歷仕三朝,官至宰相和輔國將軍。江淹六十二歲去世,梁武帝蕭衍為他穿素服致哀,諡號憲伯,如此人生,談何才盡啊。

江淹少年出名,後來他的才思不減於前。之所以後人喜歡稱之為江郎才盡,一個原因是他較早就寫出了無可超越的極品,後期沒有大紅大紫的作品了。

江淹十三歲時喪父,家境貧窮,他一開始動筆就直奔死亡和別離的悲情命題去寫,寫作中他不遺餘力,無論題材、辭采、文思、手法和感情的張力,早期文章都是江淹對個人遭遇和家境的凝聚和昇華。

江淹早期出道的時期,戰禍頻仍,去國懷鄉、憂生懼禍成了時代主題。

假如現在以中年的滄桑心情,去看江淹少年作品,必會感到黯然銷魂,可能還心驚不已,人家那叫少年情懷,中年心境,看透世事。有道是少年老成,其實才華和思想,可能真的和年齡無關,吃的鹽多了,除了血壓高,其他也未必高。

那時的江淹,離開家鄉,寄人籬下,憂鬱多思,他衣袂飄然,孤絕於世。

他早期文章60多篇,洋溢著詩人般的氣質,於時代的漩渦中參透生死的迷局,寫下了《恨賦》,驚詫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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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恨,並非指仇恨,而是理想與功名,還有人生期望的富貴,不過得失轉換,最終還是必死的遺恨,這是一個生死轉換的哲學命題。

《恨賦》的內容歸結為八類:帝王之恨、列候之恨、名將之恨、美人之恨、才士之恨、高士之恨、貧困之恨、榮華之恨。無論何人,功成名就還是一無所有,到頭來都得魂歸黃土,一死了之,這是一切恨的結局。

說什麼功名利祿,道什麼將相王侯,龍爭虎鬥,烽火屠戮,皇冠落地,帝王夢,歸何處。

多少樓臺煙雨後,水逝萬物百川依舊,黃河入海,長江東流,萬道輪迴世事生生不休。

自古英雄,誰人識破,天意人禍。尋常百姓,墳前燒紙。

年少曾嘲笑江郎才盡,中年才知人家那是曾經滄海

死亡終止了秦皇的雄圖、李陵的還漢,死亡侵蝕了趙王遷的富貴、王昭君的美貌、馮衍的才華。

天地萬物,死亡是必然,而死而無恨方可永恆。這是書生的錚錚骨頭,死似乎彌補了遺恨的可能性。

江淹在《恨賦》中寫出高度濃縮的警句: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這是曠達的文心,也是高格的士情。

儒家以生前的建樹來獲得死後的不朽,莊子以任性無為來延遲對死亡的到來。“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春去秋來,華屋丘山,任何人也逃脫不了一死。

孔子“託體同山阿”一句對死亡的表述還是過於詩意。死亡的真實情況是,煙斷火絕,閉骨泉裡。

真是琢磨不透,本應該意氣風發的江淹,小夥子般的歲數,他究竟遭遇過什麼,能以一顆老之將至的心,彷彿耄耋之年的抒情,處處是刻骨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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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賦》結尾,以“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池管盡,秦瑟滅兮丘壟平”一句寫盡人事代謝,一了百了。

人生,就像一盤棋局,最終所有的王候兵卒統統回到一個盒子裡。

《恨賦》不是寫一個少年的死亡遐想,而是抒發了所有人內心對死亡的恐懼。懼死是人的本能,正是因為這種憂懼,人們才無比的熱愛和珍重生命。

其實很多書生都講過死生之“恨”,以超脫塵世自稱的陶淵明,曾寫“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一身一命,是痛是恨,其實也沒有對死亡淡然處之,自挽自祭,仍悲哀難抑。

死者無知,生隔兩地。生離的悲傷持久,在感性上往往更勝死別。別情是人生普遍存在的生活體驗,參透生死與超越離別,一個是刻意銘記,一個是淡然忘記。如果,有一種東西真能夠參透和超越,能夠打破時光的界限,那一定是愛了。

愛過的人,唯有離愁別緒,才能感悟生死,這是江淹的另一篇雄文,讀罷便知什麼叫妙筆生花。

《別賦》不言自明,就是寫離別。“行子遲遲而行,滿目淒涼;居人愁臥不起,百無聊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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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的哀傷是人類的普遍情感,江淹通過富貴別、任俠別、從軍別、絕國別、伉儷別、方外別、狹邪別等人間各種離別的場面,加以舉例分類描述,反覆渲染,以達到憂傷中充滿美感,用美的感動帶來力量,幾乎任何別情作品都無可與之比肩。

自古才命兩相妨,嵇康、徐幹、陸機、張華等許多儒士都死於非命,唯江淹歷仕宋、齊、梁三代,在朝

代的更迭中成功自保,直至壽終正寢。

在那個血腥的時代,青年江淹備嘗顛沛流離之苦。那時,社會的不安,人情的冷漠,世態的炎涼,變故的頻繁,生活的艱辛,使人感到生離死別隨時都可能發生,一旦別後,難以逆料,也許後會無期,一別永隔。

“割慈忍愛,離邦去裡,瀝泣共訣,抆血相視”,從這個“割”字裡,大家可以體會到徵人策馬疾馳,淚灑疆土的決絕。一如荊軻別於易水,豫讓毀面殺俠累。一次別離,便是永遠。

畢業、工作、喬遷、疾病,會讓我們經歷太多的人和事,要在經歷中不斷地送別一些人以及過去的自己。

年少曾嘲笑江郎才盡,中年才知人家那是曾經滄海

疫情突如其來,再也不見與意外消失,無論哪種,可能我們都難以承受。有時,別離像一艘船沉入海底,馬航370失聯至今,墜機主要殘骸未被搜尋到,飛機上那許多生命銷聲匿跡,恍若沒有過存在的痕跡。

對於疫情中死亡的一方來說,他們死別已吞聲,親人們的離愁別緒,也不會知道了。

曾經的美好,讓我們總是不住地回頭,而唯有別離,帶給我們決絕的勇氣,儘管對未知的明天,也許我們依然迷惘。人生如逆旅,“唯世間兮重別”。

即使今日社會交通、科技發達,天南海北祇似近在咫尺,世上的路依然不會消失,別離仍舊無可避免。

江郎才未盡,恨別兩人間。中年的江淹不再是江淹,他跨越過了恨與別的邊緣,早把生死參透。江郎到此,就與天道相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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