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原本是宿敵------王安石的寂寞與幸運

鳳凰山二首之二

王安石

願為五陵輕薄兒

生在貞觀天寶時

鬥雞走犬過一生

天地興亡兩不知

這首詩寫得很一般,表達了寧可生在一個好年景、寧可庸庸碌碌過一生的感嘆,但這讓我詫異,王安石看起來不是能寫這樣詩句的人。

他為人狷介耿直,不近人情,一絲不苟,而且權力慾望和意志極其強大,當時大家都把他看作孟子轉世,所以我覺得這首詩似乎更應該出自他的敵人蘇軾之手----因為蘇軾豁達啊,也寫過類似的”無災無難過一生”的詩句----在那個激情燃燒的北宋,有個龐大的文官集團在維持這個朝代的秩序和運轉,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政敵之間全是道統之爭、王霸之辯,一有衝突便勢不兩立,但偏偏他們大多都屬於那種私德上無可挑剔的人,有宋一朝,儒學進一步發展,造就了一些理想主義的道德完人。

那個年代跟現在極其相似,橫亙在他們面前的最大問題有兩個:1,土地兼併極其嚴重;2,貧富分化極其嚴重。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危機感:再不採取措施大宋就要垮了!但該怎麼搞,改革派和保守派在宋神宗面前天天吵架。

王安石和司馬光在朝廷上所對決的問題也跟現在極其相似,王安石的主張是加強中央經濟宏觀調控,搞國進民退,增大政府審批的權利,最好壟斷鹽鐵專賣,出臺新政盤活經濟;而司馬光的觀點是應該反腐倡廉,壓縮財政開支,在現有機構上消減公費支出,千萬別折騰老百姓!

王和司馬的這場跨越了千年、後世不斷覆盤的爭論,其實直到現在依然讓決策者在不同的環境下抉擇兩難,尤其是王安石,就像是凱恩斯穿越到了宋朝,他的舉措可能一千年以後才能適用,事關一個社會分配製度的調整,稍有不慎,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使到今天,雖然調控手段和經濟槓桿非常多,但最後無非就是一個選擇:是國強民弱搞平均主義?還是國弱民強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是一個公平和效率的問題,幾千年來全世界範圍內也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

所以,這對既是知己,又是對手的朋友,註定雙雙失敗。他們可以苛求自己,但控制不住爛到根的官僚集團,王安石一廂情願為了老百姓,搞得利益集團怨聲載道,最後老百姓也沒有撈到實惠,結果被罷了官,司馬光倒是恢復了官場的原有秩序,也不過如此而已,他的所有政治智慧都體現在《資治通鑑》裡,踐行在官場政壇中,如履薄冰。

不過我想他們也是幸運的,王安石應該說是一個酷吏,司馬光長期被他壓制打擊,最慘的時候被趕到洛陽,寫了篇《與王介甫書》,雖滿篇指責,但字裡行間也盡是兩人情誼,王安石打嘴仗一寸不讓,回敬《答司馬諫議書》,所幸的是,二人不管誰當權主政,並沒有打擊報復,君子絕交不出惡語,他們都沒有把對方趕盡殺絕。

何其寂寞又何其幸運!這兩個具有同等高度和人格力量的大儒,能在那個年代相遇,互相打擊,互相怨恨,也相互成全。

可惜他們致死沒有原諒對方,如果能在有生之年裡,狹路相逢,下車相揖,”安得促席,說彼平生”,那該多麼的好啊。

嗚呼!

有情未必夫妻,

有恨卻共枕蓆,

檢點此生故交,

宿敵才是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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