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走得很急,從發病到離世聽說只有短短兩三個小時。
婆婆平時身體很好,在我印象中,她幾乎沒有生過病。
所以至今我們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麼病離開的,跟婆婆同住的弟媳說,半夜三四點的時候,她模模糊糊聽到婆婆房間有聲音,當時沒在意,還以為是老人家睡眠淺,早上才發現婆婆已經快不行了,救護車還在半路,婆婆就走了。
村裡的醫生說,可能是突發性腦溢血。
不過,村裡的老人們說,70多歲的老人了,得什麼病離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沒有經歷太久病痛的折磨,也完全沒有拖累孩子,算是有福之人的福報了。
送走了婆婆,我們默默地坐在一起整理她的遺物。
婆婆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一生異常清苦,如吐絲的春蠶,為了幾個孩子,吐盡了畢生的心血。除了日常所穿的衣物,平生幾乎沒有買過任何貴重的東西。
只是婆婆走得實在太急,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我們不過是想從她所穿過的衣物中,再次感受她的溫度,尋找她的影子,留下一些念想。
我們三個家庭一人拿了她的一件衣服,放在箱底。
大家把剩下的衣服挑選一遍,好一點的送給村子裡的老人,其他的打算燒掉。
忍不住對每一件衣服撫摸一遍,就好像撫摸她小巧幹瘦的身體,沒有人哭,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靜靜地,最後一次感受婆婆的氣息。
突然,妹妹的手停下來,她說,老媽還是藏了私貨,棉衣裡好像有東西。
我們都停下來,注視著她的手在棉衣裡面遊走,終於,她從厚厚的棉衣夾層裡摸出來幾個小瓶子。
我們湊近一看,全傻眼了:毒鼠強,一種毒性極高的老鼠藥!
婆婆藏了幾包老鼠藥!怎麼可能?隔壁的村醫說,這幾包足夠奪人命了。
我們都明白,這幾包老鼠藥一定是婆婆留給自己的。
(二)
只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婆婆並不是一個偏執的人,相反的,她一生平和溫順,與世無爭,從未與人紅過臉。
我們那有一句俗話:三個婆婆罵媳婦。意思是做婆婆的,湊在一起就會講自己媳婦的不是。
但我的婆婆從來不會參與這類話題,別人說起,她也只是聽聽,從不搭言摻乎別人家的事,更不用說揭我們的短了。
並不是我們做得多好,而是婆婆本性純良,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她自帶的修養與智慧,讓她真正做到了群處守口,獨處守心,訥言敏行,大智若愚。
婆婆有三個孩子,我先生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雖然我們說不上多成功,但讓兩個老人衣食無憂還是可以做到的。
我們每次回家看望他們,給她留下零用錢,她總會悄悄地放回我們的行李箱裡,等到我們坐上飛機,她才會打來電話,告訴我們錢在哪裡,提醒我們別弄丟了。每次她會放在不同的地方,這是婆婆對我們耍過的最大的心機了。
弟媳婦也是一個溫柔謙讓,知書達禮的女子,說話從不高聲,與弟弟恩愛有加。
妹妹也是覓得良人,妹夫憨厚老實,小家庭過得和睦安寧。
大家面面相覷,都想不明白本性平和的婆婆,怎麼也不像是會走極端的人。
她不缺錢,有我們的尊愛,也有健康,為什麼她會留著幾包老鼠藥?
(三)
最瞭解婆婆的,莫過於跟她相濡以沫一輩子的公公了。
公公一開始也很驚訝,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婆婆的心意,即使婆婆從未對他提起半句。
他告訴我們:
——這是為以後留的。
——以後?
——就是老得動不了,病得動不了的那一天。
——可是我們有六個人,我們會照顧她的啊。
公公看了我們一眼,想說什麼但又咽了回去,不再提這事。
後來我們也不再提這件事,但心中一直無法釋懷:一定是我們做得不好,這是婆婆對我們無聲的控訴吧?
公公婆婆60多歲時,和我們一起在國外朝夕相處了四年,我和先生工作,他們來到陌生的國度幫我們照顧女兒,早上公公送孩子上學,婆婆在家整理家務。
然後他們一起去超市轉轉,買點菜打發時間。
下午公公去接孩子回家,婆婆準備晚餐。
晚餐後,他們就到樓下走走坐坐,我們那一區有很多新移民,所以有很多同年齡同經歷的老人,大家經常見面,慢慢就熟絡了,有朋友有家人,所以那幾年公公婆婆過得挺滿意的,完全沒有異國他鄉的不適感。
我們每個月把錢交給他們,然後就只管飯來張口,公公婆婆把家裡打點得妥妥帖帖。
我曾跟婆婆開玩笑,不想工作不想受老闆的氣了,真想快點老,像他們這樣悠閒自在。
我以為的老年生活就是這樣的:身體健康,父慈子孝,歲月靜好。
後來孩子大了,公公婆婆想回國了,我以為他們想家了,想念家裡其他孩子了。
現在想來,他們更多的是擔心成為我們的負擔,擔心垂暮之年給我們帶來麻煩,而那時的我們,居然以為父母永遠都不會老,不會病,每個月給他們生活費就萬事大吉了。
(四)
如今,自己人到中年,才慢慢明白:
在走向漫長人生的歸途中,路越走越窄,人越走越少。
“最美不過夕陽紅”,也許只是一種幻覺,
在時光的末端,更多的是衰老,病痛,孤獨,無奈……
作為晚輩,我們可以在維持好自己的小家庭的同時,照顧好年老的父母:給他們錢,給他們關愛,常回家看看他們。
可是如果大病來襲,父母需要大量的金錢來延續生命,減輕痛苦;需要大量的時間來陪伴照料,以度殘日,我們真的能做到長久的無怨無悔嗎?
我不敢回答。
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我承認。
曾看過一個故事,我心裡明白很雞湯,但還是被感動。
母親問孩子:“如果有一天我眼睛看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孩子說:“我會帶你去最好的醫院,給你請最好的醫生。”
孩子又追問一句:“如果我眼睛看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母親說:“我會給你我的眼睛。”
孩子天真地說:“那我也給你我的眼睛。”
母親抱著孩子,緊了緊,說:“傻孩子,我怎會忍心接受?”
是啊,如果真有這麼殘忍的現實,摯愛的父母又怎會忍心拖累孩子?
現在我才明白,留著幾包老鼠藥,是婆婆留給自己最後的解脫與尊嚴,也是一個農婦媽媽給孩子最樸素的深愛與成全。
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村裡老人說的那句話:老人“走”得快,是福氣。
在接近人生的盡頭,能無病無痛地離開是一種幸運而非必然,據國家衛健委的調查顯示,老年居民平均有8年多的時間帶病生存,這個病是指嚴重疾病。
平均八年多,那是怎樣的無助與狼狽啊,於重病的老人,他們無法選擇;於整個家庭,他們不敢選擇!
人到中年,我才讀懂婆婆對我們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