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与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其崩解

加缪与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其崩解

左:加缪 右:萨特


两人的分裂在所难免。围绕加缪的《反抗者》,两人在萨特主编的《现代》刊物上发生论战。让松——刊物的一个普通编辑——写了长文抨击加缪,挖苦加缪是“君子”、“红十字道德”等,言词激烈。加缪怀疑这篇文章是受萨特的指使而写(事实上萨特也感到为难,因为他的刊物必须对《反抗者》发言,但又不同意加缪的见解,犹豫了一阵子后,才由让松写了上述文章,萨特也觉得措辞过于严厉),感到友情受了伤害,紧接着写了著名的“致主编先生”一信,将矛头对准萨特:“我亲爱的加缪:我们的友谊多艰,但我还是感到惋惜。如果您今天断绝了它……”两位朋友因思想对立而陷入情绪的激烈状态,一场“争吵”之后,从此势不两立。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苏联问题最终成为萨特在这条线路上的滑铁卢:1956年,苏联出兵匈牙利,萨特在接受采访时当即宣布了自己的反对态度,并且在其刊物《现代》上推出关于匈牙利问题的专题,成为他和党派之间断绝关系的独立宣言。萨特承认,在这之前,他“封闭了一切道德观念”和自我判断,而如今的自我回归让他欣喜。20世纪70年代以后,萨特谈到他在50年代是如何克服甚至压制早年的“道德主义”的,说那一切都是为政治现实主义让路。


加缪与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其崩解

其实,萨特早在戏剧《肮脏的手》中,已经表现出了他的矛盾心理,剧中描写党棍路易斯等人的粗暴和手段的卑鄙,实际上是对历史现实的批判。“匈牙利事件”是一个极限,他不可能允许自己矛盾下去。在以后的许多历史事件中,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他为一切受压迫者说话,“成了一个观点举足轻重的道德在场者”。这就是说,他在道德人性的点上,与加缪殊途同归。然而,他和加缪都没有丝毫和解的意思。


第三个坐标是阿尔及利亚问题。因为加缪属于出生并成长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下层人,无论对法国人还是阿拉伯人,他都怀有深厚的感情。但偏偏这又是两个对立的点,冲突是经常的事。50年代中期,阿民族主义者不断袭击殖民地当局和普通的法国人,法国方面派出军队镇压,一时局势严峻。加缪一边写文章倡导和平,既反对法国政府的“愚蠢的镇压”,也反对阿人的“血腥暴行”;一边冒着生命危险飞到阿尔及尔,成立推动平民休战委员会,试图充当两边的“仲裁人”。结果是两边都不接受他,“阿尔及利亚历史上最后一次促进法国——阿拉伯和解的重要努力宣告失败”。


多少年来,为了那一方土地的安宁与晴朗,加缪一直身体力行,却始终存在一个盲点:他从未指出过殖民地行为的根本非正义性,对法国殖民者对殖民地人民的罪行也始终保持沉默。这一点在加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天,在与斯德哥尔摩大学生见面会上,被一名阿尔及利亚籍学生所质问。加缪解释说,他担心自己如果也去谴责法国殖民者,就会加剧阿民族主义者的恐怖行为,他们会将炸弹扔向无辜的黑脚法国人(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下层人),其中就有他的母亲,而他却在远离危险中安然无恙。他的“母亲先于正义”的诚实使许多人感动。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曾与戴高乐有过一次会面,并试图说服后者采纳他的中间路线。他一直在为营救被捕的阿尔及利亚人四处活动。他将多年来有关阿问题的文章结成集子出版,表达他的和平与人性理想。然而,现实永远比理想有力,1960年,加缪因车祸英年早逝,1962年,阿尔及利亚宣布独立,一百万黑脚法国人被迫离弃家园,匆匆逃往法国或其他国家。


在这个问题上,萨特坚决支持阿民族主义者的暴力行为,谴责法国殖民者,像对苏联问题一样,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在巴黎的集会上,在反对政府派兵的演讲中,萨特嘲笑了加缪的“改良主义神话”。由于法国共产党支持镇压阿民族主义者,萨特毅然脱离法共。他还在法国军队镇压阿起义者之后,在巴黎鼓动一些名人签名,鼓励应征入伍的法士兵逃亡(当时萨特还被控反对国家,是戴高乐说了“你不能囚禁伏尔泰”,因此豁免)。因此,法国殖民者顽固派组成的秘密军队,派人在萨特的住宅两次投放炸弹,当时萨特躲在一个朋友家里,老母亲也因为恰在浴室而幸免于难,但他的寓所被炸毁。萨特一直宣扬暴力的历史合理性,结果正是暴力差点让母亲丧命;而加缪认为“母亲先于正义”,试图寻求“母亲”与“正义”之间的永恒家园,结果是阿尔及利亚的正义使母亲永远失去家园。这真是一个反讽。

加缪与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其崩解

站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会清晰地看到萨特和加缪沉潜于历史深处的真诚与尴尬,看到他们在人性道德上的相通。加缪1月4日遇难,萨特在1月7日的致哀词中说,加缪通过自己对历史的拒绝,“重新确立了道德事实在我们时代中心的存在”。他还说,他们“分手”以后,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共处”。是的,抛开一切,单单读一下加缪的小说《鼠疫》和萨特的戏剧《阿尔托纳的隐居者》,从加缪那位坚定地“介入”历史、默默呵护人性价值的医生身上,从萨特托一个逃兵用生命对整个20世纪进行人性审判的悲声中,我们就可读出他们是如何地为20世纪的历史和人性问题呕心沥血。阿隆森在书中深情设想,他们都住在巴黎拉丁区,是否会在路上偶遇,尴尬地问候一声?事实上,他们分手之后一直不依不饶地挑对方的刺,至死都未和解。


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校园里那些萨特、加缪的崇尚者们,有不少成为日后中国知识界的中坚,他们面对时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方式书写了20世纪中国最后20年的思想文化关怀,并在21世纪继续着自己的思考与书写。他们也在一定限度内不断地为国事、世事争吵着,成熟地和貌似成熟地解说着自己的价值观念、立场身份,批评和批判着别人的价值观念、立场身份。而且,有些人常常迷失其中,找不到自己的来路与去向。在新的世纪,如阿隆森所说,“激励并拆散加缪和萨特的最深层因素仍与我们同在”,因此“他们的智慧和思维盲点”也与我们同在。也许需要重新掂量20世纪50年代前后那段严酷的历史,那两个优秀的人物,两颗追求高尚的灵魂,是怎样在历史政治的旋涡中无情地遭遇裂解,又是怎样坚韧而雄悍地走出失地,坚守初始的终极情怀。


文章来源: 光明网-书摘(摘自《大学人文》第7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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