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道天涼好個秋

卻道天涼好個秋

——漫話辛棄疾

武抒祖

公元1140年,是個不得不提悉的年份。這一年,蘇軾的身影漸行漸遠,已走入歷史書中,李清照蝸居杭州一隅終日唯有枯坐而已,岳飛孤軍奮戰,把自己鑄為一座豐碑。

北方大地,在女真的鐵蹄下已蹂躪了13年之久;江南水鄉,依然沉浸在一片笙歌豔舞、醉生夢死的溫柔鄉里。

時代的氛圍是如此的沉悶壓抑。在南宋愛國人士的字典裡,頻頻出現的一個詞是“英雄”,那就是劍嗜敵血、護佑家國的人物。但是,在那樣的時代,鍛造一個英雄,何其難也。

依然是1140年,遠在北國濟南府歷城縣的一戶人家裡,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他就是以後聲名顯赫的大詞人辛棄疾。我們冠以“詞人”,辛棄疾也許是多麼的不情願,他所生活的時代不需要那種舞文弄墨的一介書生,更需要上陣殺敵、救民於倒懸的鐵血男兒——也就是時人眼裡的“英雄”。但造化弄人,最終偏偏將劍有殺氣的他鑄成了一個詞有柔情的文人,且才氣逼人,情何以堪!

辛棄疾是無數好男兒心中的英雄夢,“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他也是世間痴情女子眼裡的溫柔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話說辛棄疾的祖父辛贊雖然在金國任職,但他片刻沒有忘記淪陷在金人鐵蹄下的故國,一直渴望拿起武器與金人決一死戰,殞身疆場。因此,他常常帶著年幼的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祖父的耳濡目染,目睹中原漢人在女真鐵蹄下的凌辱,諦聽著同胞們屈辱的飲泣……以身許國的念頭在辛棄疾幼小的心靈裡萌生並紮下深根。

年少的辛棄疾胸藏不凡的抱負。他少年老成,見事深切,認識到要擁抱夢想就不得不讀書,只有通過讀書才能提升一個人的才、智、識,他拜劉瞻為師,不僅研習四書五經,還精研劍術和兵法。在他看來,治國安邦離不開知識,衝鋒陷陣離不開武藝,行軍佈陣離不開韜略,所以經書、武藝和兵法缺一不可。這三樣他無不精研深耕,和同學党懷英並稱“辛黨”,其不凡的成就可見一斑。

一天,一個金人貴族完顏千戶踅到辛棄疾家,逼著祖父用酒肉款待他。面對金兵的淫威,膽小怕事的辛贊勉強擺了一桌酒席。驕橫的完顏千戶幾杯酒下肚,竟然肆無忌憚地調戲起敬酒的小僮來。

是可忍,孰不可忍!年少氣盛的辛棄疾“嗖”地抽出牆上的寶劍,身輕如燕地幾乎飛到完顏千戶面前,正氣凜然地嘶吼:“家中無以為樂,我為大家舞劍助興”。說罷,翩如驚鴻,矯若遊龍,劍光閃閃,但見一團劍氣包裹著辛棄疾,“唰、唰、唰”的凌厲聲穿透屋宇,飄向天際。

他時而似燕子抄水、時而如泰山壓頂,正當完顏千戶眼花繚亂、目瞪口呆時,辛棄疾一個大鵬展翅,寶劍“嗖”地直衝完顏千戶的腦門飛來,面如土色的完顏千戶連人帶椅倒在地上。辛棄疾強壓怒火,氣收丹田,用喑啞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風輕雲淡地道了聲“莽撞了”,便從容退到一邊。完顏千戶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尷尬地嘟囔:“舞的好,好英武的少年”。

良好的家世、淵博的學問、出眾的武藝,辛棄疾正待機而出。

1161年,21歲的辛棄疾終於等來了——“起義”——擁抱夢想的機會。彼時,金主完顏亮野心勃勃,想要投鞭南下,飲馬長江。完顏亮有點急不可耐,想畢其功於一役,徹底終結南宋小朝廷。烏泱烏泱的金兵,就像一群群餓狼,露出貪婪的眼神,直撲南方。

由於戰線鋪得太長,越往南,金兵的攻擊力越成強弩之勢。再加上後方淪陷區的起義此起彼伏,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勢。金人一時顧此失彼,忙得似乎喘不過氣來。

要想起義成功,必得先拿一個人頭來祭奠那已經豎起來的大纛。問題是,上哪兒去找這顆人頭呢?當初,有個叫義端的和尚與辛棄疾各自帶著一票人,投奔義軍領袖耿京,辛棄疾負責保管義軍的印信,結果,反水的義端和尚偷走印信,作為給金人進獻的見面禮。

耿京大怒,想殺了辛棄疾以儆效尤。辛棄疾朗聲抗辯:“給我三天時間,如果找不回印信,再殺我也不遲”。

於是,他精挑了一匹快馬,手提利劍,就這麼單人獨騎狂追了三天三夜,終於逼近了叛徒義端。只見辛棄疾一個側翻,劍光閃過,和尚的人頭已經攥在他的手裡,身後灑下了滴滴鮮血……義端的人頭自然權做了義軍大纛的祭品。

果然是一個冷血的劍客,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果然有英雄的潛質,心思縝密,冷靜理智。

辛棄疾手刃義端的同時,南下的金國皇帝完顏亮慘遭部下殺害,金兵開始北撤了。

這時,辛棄疾建言耿京:“應當主動與臨安朝廷聯繫,利用這個絕佳的機會光復中原”。耿京越來越欣賞這個老鄉了,腦子靈光還能謀善斷,“那就把這個重任交給你吧,此事事關百年大計,早去早回”。

起義,絕對不亞於刀鋒上跳舞,風險與機遇並存,成功與失敗相伴。有多少英雄就潛伏著多少叛徒。一個叫張安國的將領估量情勢,認為宋國孱弱,怎能擋得住金人的金戈鐵馬?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帶著幾個心腹將酣睡中的耿京亂刀砍死。腰綰耿京的頭顱夜奔金人,想安享榮華富貴。可這時,順利完成聯合南宋朝廷任務的辛棄疾,飛馳在返回的路上,準備交差。可回來一看,老大已殞身叛徒之手。這還了得!怒不可遏的辛棄疾誓言要為老大復仇。

就這樣,他帶著50名騎兵夜襲金營,縱橫於五萬人的金兵大營中,恁是活捉了正在酣飲的叛將張安國,並連夜狂奔千里,將其押解到臨安正法。時人贊其“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21歲的辛棄疾一戰封神。

這樣的英勇和果敢,即使歷史上的名將也自愧不如,以詩詞聲播千古的辛棄疾演繹了一曲孤膽忠勇的報國樂章,辛棄疾的英雄夢似乎觸手可及了。

然,這一曲孤膽忠勇的報國樂章成為辛棄疾一生的絕響,也成為他一生最愜意的追憶,更是他不堪回首的瞬間綻放。

壯歲旌旗湧萬夫,錦襜(chān)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chuò)銀胡觮(lù),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鷓鴣天》

有一次,有位客人在他面前顯擺,妄談功名,自然勾起了辛棄疾塵封的往事。他提筆“唰唰唰”,擲下了這首小詞,寥寥數語,疆場激戰,殺氣凌然,劍膽琴心,磅礴欲出。

彭孫遹評其“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是辛棄疾最出色、最有分量的一首小令,管窺辛棄疾的“倚馬才”也不是浪得虛名。

不要忘了,辛棄疾時年才23歲。這是他一生功業的開始,也是他一生功業的巔峰,更是他一生功業的終結。從此,他被無端剝奪了在殺敵報國這條路上縱橫馳騁的機會,他的英雄夢也折戟沉沙,湮沒在汙泥中。

南宋小朝廷向來對於一心抗金者一直心存芥蒂。在殺敵報國路上嶄露頭角的辛棄疾的南歸併沒有讓他們表現出多少驚喜,反倒生出了些許擔憂和不安。他們心裡嘀咕,岳飛死了才20年,鶯歌燕舞的舒適日子剛過穩當了,豈能再橫生枝節,揉碎國家內政外交的既定方略。

接下來的劇情反轉是這樣的:風華正茂、準備大幹一番的辛棄疾被朝廷任命為江陰籤判,這理所當然屬於文職幹部,與他夢寐以求的“壯士飢餐胡虜肉”“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武將夙願就這樣擦肩而過,甚至根本不搭邊。

這一年,辛棄疾才25歲。

仕途之路開啟了,等待他的將是噩夢的持續推送。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宋官場到處瀰漫著醉生夢死的腐爛氣息,有抱負的官員是絲毫不受待見的,遑論像辛棄疾這樣頂級的主戰派,到處散發的英豪氣,何況他身上刻著“歸正人”的尷尬印記,更是頻遭打壓、必須打壓、堅決打壓的對象。

從1181年到1207年的26年間,他被宇宙級無厘頭地頻繁調動了37次,平均一年要挪近一次半。說得好聽一點是調動,實質是一種打壓。更可笑的是,即使在福建、浙江、蘇州等地方為官時,往往還沒坐穩就以罷官而草草收場。

舉個例子。1182年,辛棄疾由江西安撫使改任浙江提刑,還沒有走馬上任,居然遭到監察御史王藺的彈劾。理由是“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嚴重違背了天子以德教化人心的本意,王藺疾言厲色,擺出朝廷若不處理此人就絕不罷休的強硬架勢。

朝廷明察秋毫,馬上撤銷了辛棄疾的一切職務。仕途失意,人生艱難,辛棄疾毫不氣餒。在他心裡,世間還有什麼比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北伐更重要的事呢,只要能夠劍指北國,飲馬汴河,這樣的磨難又算得了什麼呢!

辛棄疾太天真了。你不是有劍膽琴心,一門心思要抗擊金人,圓你那個英雄夢嗎?休想!統治者一波接一波無厘頭的神操作,就是要讓你親眼目睹夢碎的全過程,且要你自己親手揉碎它,拋棄它,你的心在滴血,他們在一旁鄙視你,嘲笑你。嗚呼,這是一種怎樣的現實,這是一種怎樣慘淡的人生!

辛棄疾屢遭見棄閒居,但忘不了身在草野,放不下心繫廟堂。不停地替皇帝思考北伐大計,熱切地精研細耕,一篇篇深刻且實用的分析報告不斷遞向朝廷,《美芹十論》、《九議》等等,這些建議書深受時人的讚譽,廣為傳頌,但是朝廷的官員們不屑一顧,看都不看一眼就隨手扔在了一旁。

後來,辛棄疾悲憤地慨嘆自己的一腔忠貞,“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下面我們不妨展開幾個片段,管見辛棄疾的執著與悲憤,折射其排擠打壓到見棄的英雄夢碎的不幸人生。

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北方金人厲兵秣馬、磨刀霍霍,而南宋統治者卻苟安一隅,沉湎於歌舞享樂。已在地方蹉跎了近十年的辛棄疾,雖躊躇滿志,卻無路請纓。這年元夕,孤單落寞的辛棄疾在街上散心,目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滿腹的激情、哀傷、憤懣、不甘無處釋放,偶然瞥見一孤高女子擦肩而過,竟撥動了他枯寂已久的心絃——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青玉案·元夕》

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竟然驅除了內心的枯寂、哀傷與憤懣,霎時撥亮了詞人心中那盞昏暗的燭光,惜哉,這種美好的片刻恰如劃破茫茫黑夜的流星,轉瞬即逝,壯志難酬的憤懣依然齧噬著他那顆孤寂高傲的靈魂。

辛棄疾每到一地,登臨北眺基本是規定動作。他並非留戀水光山色,自然風物,恰恰是這一片殘山剩水,無不撞擊著他曾經的英雄夢——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全詞由景入情,情景交融。又到了一年的秋季,南方的殘山剩水無不被恨包裹著;夕陽西下,一隻失群的孤雁在哀號,更增添了一重悽清。在這極為冷落的清秋季節,一個落寞、失意的江南遊子,時而枯坐,時而彳亍,時而緩緩解下身佩的吳鉤,那吳鉤多次從刀鞘中騰躍而出,寒光閃閃,劍氣逼人,失意的遊子輕釦吳鉤,發出錚錚然的清脆之音,遊子的眸子瞬間熠熠生輝,旋即又黯淡失色,輕輕地搖搖頭,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好不容易地把按捺不住的吳鉤輕輕壓入刀鞘中;亭子四周的欄杆,發出沉悶的擊打聲,迴旋在曠野中。誰又能領會北伐大業的英雄夢。他一遍又一遍地嘆息:北伐大業的英雄夢難道就這樣付之東流?感情雖慷慨激昂,用語卻沉痛悲憤。

宋孝宗淳熙三年,辛棄疾出任江西提點刑獄,途經造口時登臨鬱孤臺,忽然追憶起昔年金人追趕隆祐太后至此,不覺波濤洶湧,涕泗滂沱——

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那一道清江水,見證著當年不堪回首的一幕;那一道清江水,恰如內心的惆悵無邊無際;那一道清江水,似乎是奴役下的同胞的淚水連綿不絕。驅除韃虜,還於舊都,依然遙遙無期。一輪殘陽與深山的鷓鴣都為詞人難以擁抱的英雄夢而失落、悲嘆。

淳熙六年,已屆不惑之年的辛棄疾掐指一算,南歸已十七年了,除了像風車一般被頻繁調動崗位,宇宙級的打壓外,收復失地的英雄夢在現實的鐵錘下一次又一次地被擊碎,踩在了腳下。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此時,辛棄疾由湖北轉運副使轉徙湖南轉運副使,臨行前,同僚置酒為他送行,他高擎酒杯,無心痛飲,只感慨春光正好,惜乎轉瞬即逝,給人無限的留戀和惋惜;自古美人情深,卻紅顏薄命,到頭來不過都歸於塵土。人如此,國何嘗不是這樣。詞人的身世之悲、家國之痛、碎了一地的英雄夢熔鑄心頭,字字句句令人泣血。

淳熙八年,力主北伐的辛棄疾見棄退隱上饒的帶湖。曾任吏部尚書的韓元吉(字無咎,號南澗)致仕後亦僑居於此。由於他們都有抗金雪恥的英雄夢,所以過從密切。這時距宋金“隆興和議”已整整二十年了,南宋朝廷文恬武嬉,絲毫無進取之志。三年後,正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特地獻詞以示祝壽——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淳熙十五年,慷慨激昂的陳亮拜訪見棄隱居的辛棄疾。二人才氣相若,抱負相同,故而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別後二人仍互寄詞作——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此時,辛棄疾已近知天命的年紀了。可是辛棄疾知天命卻不聽天命,仍然祈盼著雄起的時機。午夜徘徊,半醉半醒間穿越到早年抗金義軍的流金歲月中。刀光劍影、鼓角齊鳴,沙場秋點兵的激越畫面激盪得他心情酣暢,血管暴脹……猛然驚醒,原來是一場夢,屋子裡,昏暗的燭光下,冷清得令人窒息。自己殺敵報國、收復失地的英雄夢恐怕遙遙無期了,忽然瞥見鏡中的自己,竟然白髮染鬢,不覺英雄遲暮啊!

辛棄疾的一生,輕鬆愉悅的時光對他簡直是一種奢望。別人遊山玩水是件樂事,可對於辛棄疾而言,再美的風景也難以排遣胸中的無盡惆悵——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他在博山無所事事地棄置了十來年。在博山,他根本無心於此處的水光山色,受壓抑、遭排擠的憤懣齧噬著他,英雄夢碎,就裝在自己的兜裡。而國事日非,自己卻無能為力,一腔愁緒又有何人可知。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晚年的辛棄疾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印證著這句話。嘉泰四年,已過花甲之年的辛棄疾重新見用,他壯懷激烈,抱著殘軀赴任鎮江。長江邊的鎮江,是南宋與金人對壘的第二道防線。辛棄疾常常拾階而上,登上江邊的北固亭,滾滾長江,河山故土,一股腦兒壓入心頭——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已逼近暮年的辛棄疾不斷登高,不斷懷古,壯心未已。暮年的他依然在痴痴地傻等著,依然在望眼欲穿地祈盼著,上蒼啊,救救我吧!賜我像古代英雄人物那樣金戈鐵馬,收復故土吧。上蒼啊,求求你了。突然又想起不能見用的廉頗,人家八十多了,還有人惦記著讓他再一次金戈鐵馬,保家衛國,而自己才66歲呀,就這樣空等了43年,命運還不如那廉頗,徒嘆奈何!好不容易總算等來了北伐的一線機會,然而當權者韓侂冑的輕率無知,國家堪憂啊!結局也正如他擔憂的那樣,由於軍事準備不充分,倉促冒進,北伐毫無意外地失敗了。這次北伐失敗,終於耗盡了辛棄疾最後一滴熱血,徹底終結他的英雄夢。

辛棄疾以文詞傳世,贏得了“詞中之龍”的盛譽,但他內心的鬱悶苦痛與日俱增,滿腔怨憤無法排遣,只能寄之以詞。其實,大量的詞作是閒居的“副產品”,他寧願不做這個所謂的文人辛棄疾,更願成

為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大將軍、大英雄。

在南宋的40年間,他一有機會就上書言事,甚至賦閒期間,只要逮著個機會就真抓實幹,練兵、籌款、整飭政務,一副時刻準備北伐的架勢。

他出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但他趁機編練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建軍之初謀劃建造營房,恰逢連續數天的陰雨,無法燒製磚瓦。他就命令長沙市民,每戶送來20片瓦,並當場付給現銀。結果僅兩天功夫全部籌齊瓦片。搞定了飛虎軍的後勤保障,就開始加緊操練,不久,一支令行禁止的鐵軍橫空出世,雄震江南。

辛棄疾調任福建後,又在當地組建了一支部隊。朝廷實在看不下去了,質問辛棄疾這是什麼部隊,自己的還是朝廷的?

辛棄疾說,北伐用的。朝廷輕蔑地一笑,漠北和閩南離著幾千裡遠,你北什麼伐。理所當然地,他很快被調離了。

“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南共北,正分裂。”(《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

“恨之極,恨極消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後來,其血三年化為碧。”(《蘭陵王·恨之極》)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辛棄疾絕對算得上歷史中最執著的人物,北伐的理想堅持到生命的最後時刻;辛棄疾絕對算得上歷史中最狂熱的追夢者,英雄大業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辛棄疾絕對算得上歷史中最悲情的人物,懷瑾握瑜,報國利劍屢遭摧折,只能寄之以詞。嗚呼,稼軒,何其不明也!

時間翻到了1175年,著名學者朱熹、呂祖謙、陸九齡、陸九淵等大咖齊聚鵝湖討論了“理學”和“心學”的理論分歧,這就是著名的

“鵝湖之會”。鵝湖,因此成了文化聖地。

鵝湖,有一天忽然發現有一個孤寂的身影常常徘徊在岸邊,那就是無路可走的武將(詞人?)辛棄疾,他來這裡尋古覓幽,但見他忽爾緊蹙雙眉,忽爾仰天長嘯,忽爾步履沉重,忽爾疾步如飛……一呆就是好幾天。

1188年秋天,好朋友陳亮投書辛棄疾和朱熹,相約到鉛山紫溪商討統一大計,希望聽聽他們的高論。

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朱熹婉拒了這次聚會,辛棄疾又染病在床,眼看中國文化史上就要少一則佳話。但是陳亮如約而至,雪後初晴、殘陽照例認真地敷衍著無精打采的大地,辛棄疾在瓢泉別墅扶欄遠眺,驚鴻一瞥,突然發現皚皚雪地上一批大紅馬飛馳而來,他虎軀一震、病痛頓時消散……

但是一想到南北分裂、朝政荒唐,他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內心激盪,唯有填詞方可一抒胸中塊壘:“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辛棄疾的摯友不多,除了陳亮,也就跟

“文中之虎”朱熹最親近了。辛棄疾在江西安撫使任上,正趕上嚴重的旱災,他在大街上貼出賑濟榜文:“劫禾者斬,閉糶者配”,8個字管見辛棄疾的憂心如焚。這篇榜文令朱熹激賞:“這便見得他有才”。

從這時起,“詞中之龍”與“文中之虎”心與心之間相交了一輩子。

辛棄疾見棄,朱熹為他抱不平:“辛幼安是個人才,豈有使不得之理。”

辛棄疾見用,朱熹贈他三句話:“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馭吏以嚴。”

真朋友,便有真性情。別人諷你、罵你、辱你,我還拿你當兄弟。

1197年,權相韓侂冑宣佈道學為“偽學”,將朱熹列入“偽學逆黨”之魁首,限制他們的活動。

辛棄疾沒有屈服於宰相大人的淫威,“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仍然認為朱熹是了不起的人物。3年後,朱熹病逝。

在韓侂冑的逼壓下,朱熹的門人弟子不敢前往弔唁。而辛棄疾卻不畏禁令,前往哭祭: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還留下一闋詞悲悼老友——

案上數篇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語,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霽,青天好。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髮多時幫人少。子云何在,應有玄遺劃,江河流日夜,何時了?

孤寂的辛棄疾與朱熹交往了一輩子,沒有因為權勢、利害而改變情誼。這樣的友情,千載之下,令人為之動容!

朝廷終於要北伐了。

因為金人打過來了。在這危機關頭,朝廷終於要啟用辛棄疾,想讓他坐鎮大軍的總指揮。

可惜,晚了。

詔令到達之前,辛棄疾的身體已經不行了。

他躺在床上,極力想讓自己羸弱不堪的病體如他的靈魂一般,哪怕肝腦塗地,也要起來戰鬥。

但他真的起不來了。他躺在床上,含淚高呼:殺賊!殺賊!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沒有放棄。

縱觀辛棄疾的一生,都是“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所作所為,就是“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可惜“無人會,登臨意”,做個夢,也是“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最希望“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結局卻是“可憐白髮生”

在辛棄疾宇宙級的悲劇一生中,我看到的是“堅持”

突然想起了那句話:“不經意翻過的書本,劃過的句子,背過的古詩,卻是那個人的一生,讀書時,學的是文學,再回首,學的是人生!”

啟示:人是需要夢想的;

有夢想的人不一定能實現;

有夢想的人不一定幸福;

夢想要與時代的氛圍同步;要與統治階級的理想同步;

夢想不能實現該怎麼辦?應及時調整思路,降低預期。

其實,隨波逐流也挺好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