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 | 納蘭成德殿試、館選事實考(二)

本文是趙秀亭先生學術論文,原刊於《河北民族師範學院學報》 ,2013年11月第33卷第4期 。


摘要:

康熙十五年三月,成德補殿試,中丙辰科二甲七名進士。成德的策對卷曾獲清聖祖特別關注。四月,成德期選翰林庶吉士,未得。館選失意,對成德的打擊極大,深刻影響了他的思想和創作,也標誌著他人生悲劇的開始。

關鍵詞:

納蘭成德;補殿試;選庶吉士

學術 | 納蘭成德殿試、館選事實考(二)

成德丙辰同榜進士中, 關係密切者有翁叔元和 葉舒崇,《便覽》記其履歷為(父祖三代略):

翁叔元 鐵庵 書經 癸未年三月初二日生

永平衛籍,常熟縣人 壬子二十四名

會試六名 一甲三名探花及第

欽授翰林院編修

按,“鐵庵”,叔元之字。叔元本字寶林,此以號充 字。 履歷名下當具字,成德履歷中未具字。 叔元認考五經題 為《書經》。叔元舉壬子順天鄉試,名次第二十四。“會試六名”,指叔元丙辰科會試名次。康熙十二年癸丑 叔元會試不中,丙辰再應會試方登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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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元在《納蘭 君哀詞》中說:

餘與君定交自壬子同舉京兆始也。方 是時,君未弱冠……明年成進士。餘落第,君時過從, 執手相慰藉。 ……迨餘丙辰幸登第,留都門,往來逾密。

叔元與成德鄉試、殿試同年,會試不同年。

葉舒崇 元禮 書經 庚寅年七月二十日生

平湖人 乙卯十一名 會試一百十八名

二甲五十名

按,“元禮”,舒崇字。鄉會試認考《書經》題。康熙 十四年乙卯舉人,丙辰會試貢士。進士與成德同在二 甲,名次較後。

成德妻盧氏的墓誌銘出元禮手,《銘》 中稱成德為“同年生”,是就丙辰同榜進士而言;若論 鄉會試,則葉、成不同年。 元禮與成德都未被選庶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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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癸丑、丙辰兩科的《履歷便覽》中,祖父三代、 出生日期、鄉試名次俱闕者,僅成德一人。

前文曾雲,成德中二甲七名,其策對不在讀卷範圍。但三月廿二日中午,聖祖玄燁卻突然關注到成德試卷。

丙辰狀元彭定求,與成德無交往記錄。 定求《南畇老人自訂年譜》(光緒彭祖賢刻本)康熙十五年載:

殿試日(按當為讀卷日,參見前引《大清會典》卷二), 午漏未下, 上命中使索會元及成德卷以進。 有頃發出。讀卷大臣永平冀公如錫擬一甲第三名進呈,上問曰:“此會元彭定求何以稍後?”讀卷大臣對曰:“以其書法不及前二卷。”上曰:“仍當以策為主。後結一段,有勸勉朕躬之意。自古周、程、張、朱,難道俱善寫字者? ”遂拔置一甲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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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彭文,讀卷官初擬彭定求第三名探花,聖祖特拔置狀元。 關於成德卷,彭僅說曾奉命進呈御覽,未記聖祖作何反應。

皇帝檢看一甲三卷,乃屬慣例。點名抽閱二甲第 七名卷,則頗為特別(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後,才有將前十名捲進呈欽定之例。 見蕭奭 《永憲錄》卷二)。 成德為重臣吏部尚書明珠之子,玄燁當然知道;讀卷官擬予成德二甲名次, 上午已經奏明, 他亦不至忘記。 但還要親自閱看成德策卷,意味非常。

如果與他執意不選成德入翰林,之後又逼充侍衛相聯繫,此番閱卷更不能看作等閒細事。成德廷對卷決不至不堪, 有《通志堂集》的全部作品為他的撰作水平作證。 成德的鄉會試卷也未必不可觀, 有他存世的時文 “窗課”及那清安評語為證(事具本譜康熙十一年)。

事實上,聖祖似也未否決讀卷官給成德的高第名次。但越是如此,便越顯示其閱卷動機之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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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成德生平史事諸文獻中, 從未見到成德與 聖祖在具體語境交集的記錄。 有之,彭定求《自訂年 譜》是迄今所見的惟一一例。 僅從這一點看,這一記 載也不應被納蘭研究界忽視。 至於“閱卷”事件所具 的深層意蘊,猶待學者做導窾洞微的探尋。

百餘年後,清朝的另一皇帝,對成德科舉更有武 斷的看法。 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二月二十九日內 閣奉上諭:

四庫全書館進呈補刊《通志堂經解》一書, 朕閱成德所作序文,系康熙十二年,計其時,成德年 方幼稚。……茲令軍機大臣詳查成德出身本末,乃知 成德於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舉人, 十二年癸丑科 中式進士,年甫十六歲。徐乾學系壬子科順天鄉試副考官,成德由其取中。 夫明珠在康熙年間柄用有年, 勢焰燻灼,招致一時名流如徐乾學等,互相交結,植 黨營私。 是以伊子成德年未弱冠,即夤緣得取科名, 自由關節。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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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二年成德十九歲 (若從其生年順治十一 年算起,是二十歲),不是十六。乾隆皇帝的軍機大臣 調查失實。而且十九、二十歲掇取功名,原屬常見,昭槤《嘯亭雜錄》卷九“青年科目”條即列舉清乾隆前二 十歲以下進士二十餘人。

查康熙癸丑科《進士便覽》, 就有成德貢士同年徐元夢,位居該科會試第十八名, 名次比成德更優;而其生年,則為順治十四年丁酉, 時方十七歲,比成德更“幼稚”。 但未聞弘曆疑其“夤 緣”。

相反,還曾在乾隆六年降諭將徐元夢大大褒譽 了一番。 [5] 事到成德,為何便一定是“自由關節”?

徐乾學阿附明珠,事或有之。但由此斷定成德必 經徐氏“關節”才遂科名,卻難有說服力。乾學僅為順 天鄉試副主考,縱有援手,只能助成德獲取舉人;至 會試,已非徐氏鞭長可及。 然而成德會試依然告捷, 不知南面天下者更作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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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選

四月,欽選翰林庶吉士,成德期選,未得。

丙辰科進士,一甲三人四月庚申(初八)直授翰林官職:狀元彭定求授翰林院修撰,榜眼胡會恩、探花翁叔元授編修。癸酉(廿一),另點二甲、三甲進士三十二人為庶吉士。

《清通典·職官》:

庶吉士無定員。 凡每科殿試傳 臚後,集諸進士於保和殿而試之,錄其佳捲進御。掌 院學士乃以諸進士引見,凡入選者改為庶吉士。

《聖祖實錄》卷六十:

(夏四月)癸酉(廿一),諭翰 林院:選拔庶常原以作養人材。今科進士,特加簡閱,取魏希徵、沈三曾、沈涵、顧藻、彭會淇、熊賜瓚、沈旭 初(下略)等三十二員,俱著改為庶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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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名單中無成德。

且須注意:庶吉士名單以進士名次先後排列,魏希徵至熊賜瓚六人,是二甲第一至第六名;熊賜瓚之後為沈旭初,名列二甲第九名。其 間只有第七名成德、第八名王頊齡落選。王頊齡生於 明天啟七年(1627),年屆五旬,不合庶吉士“年少才 美”的要求,落選有故。惟二十二歲高第的成德被擯, 不能令人無惑。

殿試後,庶吉士曾有一項預選,擇年貌適合的新進士於內院考試。復考上等(即《清通典》所謂“佳卷”)者,才進入引見欽選範圍。

康熙九年庚戍科的情形是:是年內院承旨會吏禮二部選新進士六十人,試以文字,擬上、中、下三等入奏。上親定二十七人為庶吉士。 [6]丙辰科當與之類似。成德或因預考不佳而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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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通志堂集》卷十九“附錄”成德師友記述:

徐乾學:當入對殿廷,數千言立就,點畫落紙無 一筆非古人者。薦紳以不得上第入詞館為容若嘆息。 及被恩命,引而置之珥貂之行,而後知上之所以造就者別有在也。 (納蘭君墓誌銘)

杜臻:丙辰廷對高第,方且陟清華領著作矣。 天 子以君勳戚之賢,簡任心膂,欲君常在左右,遂復補 珥貂貴秩,率環衛侍禁近焉。(納蘭君哀詞)

徐倬:因豹尾之須才,特留禁御;為虎賁之得士, 竟奪花磚。 (納蘭君哀詞)

董訥:遂以子醜聯鑣,為名進士,餘方與同館諸 公抃手慶快,為玉堂得人賀。已而天子以侍衛禁嚴之地,需才品卓犖之員,特簡吾公秩居首列,蓋謂扈從蹕警,疏附後先,非此莫勝其任也。 (納蘭君誄詞)

徐乾學:秋賦獻書,春卿擢桂。僉謂之子,宜郄詵 第。事有不然,殆難意計。金張珥貂,簡在惟帝。嗚乎!

(納蘭君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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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預考不佳,則成德由自身原因提前出局,與皇帝“欽點”無關,不應說是“特留禁御”、“天子欲君常在左右”。而且,必經之考試尚未過關,諸友不應預先便“與同館諸公抃手慶快”;落選後,也不應有“竟奪花磚”、“為容若嘆息”等深表意外語。成德因復考落選的可能不存在。

上引師友文字,可以表見:

(一)成德有入選詞館的熱切願望,且為眾人悉知。聞其將入館,便“抃手慶快”;又聽說“不得上第入詞館”,便為“嘆息”,都以成德本人有此宿願為前提。否則便成無的放矢。

(二)成德失選庶吉士,師友無不驚詫,說明這一結果不合常情預期。本應必選無疑,最終卻“竟奪花磚”。所謂“知上之所以造就者別有在”、“天子簡任心膂欲君常在左右”等,都是事後表現“正確理解”、“保持一致”的話。

(三)遮斷成德館選之路的,是清聖祖玄燁。“簡在惟帝”,欽點翰林,俱在“朕躬”一人。除了皇帝,別人無此權力,也無此動機。若與玄燁抽看成德策對卷聯想,即悟不選成德決非無意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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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起居注》本年 四月十八日:“上御保和殿, 引見新進士, 親選庶吉士。”又十九日:“上御保和殿,引見新進士,親選庶吉士。 ”一連兩天,“上”都將時間主要用於“親選庶吉士”。 當成德接受引見,按掌院學士唱名,跪拜丹陛時,仍滿懷期待,但天子對匍匐階下的同齡表弟,早已獨具聖裁。

聖祖為何堅執不允成德入詞館?其時明珠方荷倚重,為何不肯恩准其子充一無品秩的庶吉士?徐健 庵說“事有不然,殆難意計”,然而,從事後看,聖祖之 舉似不無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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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入關後,滿人上層迅即漢化,重文事、崇風雅的習尚浸染日深。新一代耽於“專心習文”,體格與意志均趨向柔弱, 八旗兵的衰苶在三藩亂起後暴露無 遺。 恢復和保持八旗子弟的戰鬥力,重整武備,扭轉 滿人尤其是上三旗子弟溺文棄武的風氣, 即成為聖 祖治略的重要方面。

本年十月,降旨停止旗人科考, 原因即:“朝廷定鼎以來,雖文武並用,然八旗子弟尤 以武備為急。 恐專心習文,以致武備懈怠。 今值用武之際, 若令八旗子弟仍與漢人一體考試, 必偏尚讀 書,有誤訓練。 ”[7]成德今年登第,今年即有停八旗科 舉之旨, 或許議政王等正從聖祖不取成德入館覘知聖意,才提出停考的建議。

成德為重臣之子,令成德 由高第文進士改就武職, 於體現聖祖意圖更具典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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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清初官吏實權在旗員,旗人憑軍功、勞績、封蔭、閥閱等當官,無須科名。在滿族上層看來,科舉只為撫安漢族士人而設,以至心存輕鄙;賈政逼賈寶玉科考的情況,原不存在。滿洲公卿大臣子弟最企羨侍衛,尤其御前侍衛和乾清門侍衛,仕途前景最為看好。 侍衛為皇帝近侍,較易獲得擢用,重臣大僚從侍 衛簡拔者數不勝數,索額圖、米斯翰、明珠等,俱出身 侍衛。

所以,在庶吉士與侍衛之間,聖祖選成德為侍 衛,似是對特權子弟的優渥關照,應非故意為難。 杜 臻說“天子實重愛君,雅欲君習勤勞、練繁劇,然後畀 以政事”,認為聖祖有一番“先鍛鍊、後提拔”的善意 設計,也屬合理。

這可從聖祖後來“旗下大臣子弟當 令為侍衛執事勤勞效力……上三旗以侍衛執事選用,俟伊等父兄不在見任時,再行補用部院衙門”[8]的諭旨中得到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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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聖祖的關照和“重愛”卻與成德的願望全然相反。

據今學者周汝昌考證,成德之友、 包衣旗人曹 寅,在壬子鄉試後入侍殿廷,由侍衛步入仕途[9]。成德 當然明瞭侍衛的好處,他身見的榜樣太多了。他若願 意照一般“官二代”的軌轍,走“侍衛而高官”的捷徑,決無任何阻難。

他可以在康熙十二年(甚或更早)就置身珥貂之行。他卻偏偏付出三年苦等,惟求補應殿試。“謂華膴其足樂兮,夫焉察君之中情?”[2]皇上不能察其中情,還是乃父明珠稍知其志趣:癸丑“會試中式,將廷對,患寒疾。 太傅曰:吾子年少,其少俟之。” 允許他等侍三年再補殿試,而不立逼他效仿曹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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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執意搏取高第,必有其非此不達的目的。若求當官,出任侍衛即可,不必等殿試;若僅求進士之名,優遊坐待即可,殿試不黜落,好歹撈個“三甲同進士出身”。非殿試高第不達的目的,只有一個,即入選翰林庶吉士。 非進士不入翰林, 非新科進士不選翰 林。

進士選庶吉士的機會,僅止及第當年一次。 二三 甲進士館選,有年齡、相貌儀度、書法等若干要求,但 首先必須廷對高第、文章優等。丙辰同榜進士葉舒崇 (元禮),二十六歲,有才名,美風儀,卻未獲館選[10],即因殿試名次靠後(二甲最後一名)。成德全力取高 第,只為抓住唯一機會,躋身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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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清代翰林庶常制度的著作很多,如《清文獻通考》(職官七)、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第三章)、邸永君《清代翰林院制度》等,而專記康熙初情況,則以成德友人葉方藹的一段文字最為扼要。葉方藹在《贈嚴胡李三吉士序》中說:

庶常之設仿於前明而本朝仍之不改。 每三歲殿 試諸進士後,必選其年少才美者入館讀書,命學士二人為教習,官給筆札,供廩餼,日月無間。 蓋遴之之 精,而待之之渥如此。夫士起徒步之中,躋侍從之列, 優遊禁近而人不以為嫌,揖讓公卿而眾不以為傲,故 儒生學士皆嘆為極榮。然今之人見為是官者拘謹端 飭、無所短長,其事權不足制人榮辱,其議論不足摻 人緩急,則又群訾謷之,曰:“是何所職業,而奚足重輕為! ”而其人亦遂因之嗒然自喪。 嗚乎! 是殆未取 國家用人之意而深思之歟!夫朝廷之官,內自部寺之 長,外迄郡縣之吏,無不各有所司。獨以儲才育賢之 地,不可以簿書期會之數縈其思慮,使之虛靜純明以 居其德器, 而潛心於六經百氏之書, 熟究乎天人古 今、治亂成敗、沿革興廢之故,優而休焉,漸漬以深焉。學既有成矣,而後亓之重任,以當天下之事,而無 顛蹶不克勝之患。

(《葉文敏公集》卷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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