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解封,“戰場”仍在——最後的新冠隔離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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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2020年4月16日《南方週末》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特刊“疫線報道”)

“這位病人傾注了我個人、我們團隊極大心血,如果救不回來,對大家打擊非常大。”交接病人時,遼寧醫療隊出動十餘位醫護人員,把病人護送到武大人民醫院東院本土團隊手上。

武漢多家原來的定點醫院相關負責人說,病人清零之後,要保留部分病區,作為隔離病房。“聽說至少保留到年底。”

周子華介紹,雖然協和醫院西院ICU病人已經全部轉陰,但是仍患有很多基礎性疾病,病情非常嚴重。9個人需要氣管插管,其中,又有5個人需要將氣管切開插管。

“難道要像老鼠一樣,下半生都窩在洞裡,不能出來了嗎?”一位病人在微信裡向唐恬恬哭訴。

武漢解封,“戰場”仍在——最後的新冠隔離病房

武漢一家原定點醫院清零後,部分隔離病房暫時保留,預防疫情出現反彈。 (南方週末記者 李在磊/圖)

自始至終,周晨亮一直都在ICU隔離病房當值。2020年4月8日武漢解封那天,他還緊急呼叫神經外科的醫生進入“汙染區”,處理一位氣切口出血的病人,隨後,疏通另外一位病人的膽囊引流管。

這一天,在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院,胸外科的毛教授為病人拔除了一側胸管,腸胃科的劉教授處理了一處距離肛門7釐米位置的大出血。

“重症隔離病房能給他們安全感。”作為這家醫院ICU的主任,周晨亮心裡那根弦一直拽著,解封后也沒有歇口氣。4月4日,他解釋,以往的重症病人會說,這輩子都不願意再來,這次不同,一些人達到出院標準,走得也不情願——不是喜歡這裡,而是疫病帶來的巨大恐懼久久不散。

截至4月14日24時,武漢在院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已降至兩位數:重症患者24例、危重症33例。

在武漢最後的非常時刻,三萬多名援鄂醫療隊撤離,病人集中安置在武大人民醫院東院、協和醫院西院、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金銀潭醫院、肺科醫院等數家定點醫院。很大一部分病人已經轉陰,不過,基礎性疾病十分難纏,醫院仍在不惜成本全力救治。

這是武漢最後的隔離病房。對於堅守到最後的醫護人員而言,救治和護理難度、工作強度並沒有隨著城市解封而消減,壓力甚至不降反升。而對於這些新冠病人,能否順利走出隔離病房仍存在很大變數。已經康復的患者,心理上的“隔離病房”在短期內很難拆除。

本土醫護接力

丁仁彧一直在掛念武大人民醫院東院的一名病人。

撤離武漢後隔離第5天,這位遼寧醫療隊的主任醫師情緒繃不住了,強迫自己不去回想一位去世的病人。領隊找來了心理科的同事進行輔導時,他的腦海裡就反覆閃現這名35歲的病人。

這是丁仁彧第一個做ECMO(體外膜肺氧合)的病患。機器為臨時借調,配套設施不全,缺一副專門的穿刺套包。時間不等人,團隊迅速變更方案,把原先制定的從頸內靜脈改為股靜脈穿刺。防護面屏、眼罩容易起霧,丁仁彧圍住病床站了幾個小時。

監護儀滴答的聲音、視線模糊的畫面,在丁仁彧腦海裡一直揮之不去。這位病人2月6日住院,一週後病情陡然加重,先做了氣管插管,呼吸機參數降不下來,又上了ECMO,穩定一段時間之後,把股靜脈改為頸內靜脈。

還沒完,氣胸、白血球增高、十二指腸潰瘍的棘手麻煩接踵而至。家屬不停哭訴、哀求,一定不能放棄,願意冒一切風險。

“這位病人傾注了我個人、我們團隊極大心血,如果救不回來,對大家打擊非常大。”丁仁彧回憶,棘手問題一一緩解後,病人情況漸漸好轉。

3月28日丁仁彧撤離時,病人已經恢復到ECMO脫機水平。交接病人時,遼寧醫療隊出動十餘位醫護人員,把病人護送到武大人民醫院東院本土團隊手上,並且整理出完整、細緻的病程報告鄭重移交。

類似的交接故事陸續發生在最後的定點醫院裡。早在3月中下旬,武漢各大定點醫院便開始調整病區,病人大幅減少的病區不斷關閉、合併,對病人進行轉移和集中收治。65家醫院恢復正常醫療,僅剩數家定點醫院。

與遼寧醫療隊交接那天,周晨亮是從假期裡跑回來的——在一線奮戰兩個多月,醫院安排他小憩幾天。

雙方詳談了很久,詳詳細細翻看病例報告。

當時,這名病人仍然離不開氣管插管,並且還有持續發燒症狀。他們一致認為,細菌感染還沒有得到完全控制。周晨亮反反覆覆檢視報告,記下此前感染過的每一種細菌,以及使用過的每一樣抗生素,發現遼寧隊的治療方案已經覆蓋大部分常見耐藥菌。

應該有未知耐藥菌還在作祟。周晨亮帶領團隊先後做了風險較高的痰培養、血培養、糞培養,希望找到蛛絲馬跡,結合臨床經驗,初步判斷,應該是一種麥芽菌感染沒有徹底清除。

在調整抗生素之後,耐藥菌感染得以控制。其間仍有插曲,病人又出現腸道出血的緊急狀況,需要及時止血。

即便在平時,腸道出血都是棘手的大麻煩,這一症狀的難點在於,腹腔腸道密集、複雜,很難找到出血口。這次不同,周晨亮清晰地記得,病歷上記載過這名病人曾做過十二指腸潰瘍的胃鏡,而且標註了準確位置。

周晨亮找來外科醫生做了手術,有驚無險,出血問題予以解決。經此一役,這名病人沒有再出現較大反覆,氣管插管順利拔掉,目前仍住院觀察,但已經能與人交流、簡單行走。

“(如果)又有好消息,病人恢復到哪個程度了,都會告訴丁醫生。”周晨亮說,堅守的本院醫護人員與支援的醫療隊,實現了一次完美接力。

大部分病人已經“轉陰”

4月5日,協和醫院西院胸外科副主任周子華會同多位專家,為71歲的老譚做起搏器囊袋感染清創術,後者同時也是新冠病人。

手術順利。沒多久,老譚核酸檢測轉陰,術後胸壁的腫疼得到明顯緩解,但是仍未脫離危險期,得在ICU治療觀察。

協和西院原本有十幾個新冠病區,周子華負責的病區關閉後,他被調往二樓,接替廣東醫療隊掌管的ICU。當前,整個協和醫院西院只剩下二樓ICU、4樓母嬰病區以及五樓的普通隔離病房等3個病區。其中,母嬰病區最後一個病人已經出院,但是仍未關閉,醫護人員仍在時刻待命。

周子華說,目前院方還未收到關於轉陰病人的針對性安置政策,作為醫院,自始至終都在竭力救治。

現在,協和醫院西院ICU的十餘位重症病患,核酸檢測全部轉陰。金銀潭醫院一名醫生說,截至4月11日,重症監護室14位患者也全面轉陰。武大人民醫院相關負責人說,截至4月12日,該院東院有在院病人近七十名,其中陽性病人40名,“雙陰”病人近二十名。

武漢一家定點醫院相關負責人說,目前,武漢市已經不把核酸檢測呈陰性的病人,納入存量新冠肺炎病人統計範圍。

中央指導組專家組成員姜利,在金銀潭醫院駐守時間超過兩個月。她介紹說,最後階段,如何妥善安置好剩下的病人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截至4月9日,金銀潭醫院還有127位住院病人,陽性病人有六七十名。

其中,一些病人患有類似於心梗之類的合併症,但是病情較為穩定,會繼續留在金銀潭醫院接受治療。而一些陰性病人的心臟病、腦梗塞等基礎性疾病很嚴重,治療這些疾病並不是金銀潭醫院所長,他們會陸續轉移到其他醫院進行救治。

轉陰之後醫療費用如何計算,暫時沒有聽到明確說法。

“可能慢慢應該就向日常的方向去恢復,但具體說怎麼切,沒有明確說。我猜,是不是有個幾月幾號之後的劃分?新冠治癒之後,其它基礎疾病不在(免費)這裡面了。”姜利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轉陰之後的重症病患去世,是否納入新冠肺炎死亡病例統計數據,在姜利看來,界定標準也比較模糊。

她解釋,不少病人的死因並不直接來自肺部病變。例如,藉助ECMO的治療,經常需要使用“抗凝”藥物,容易導致腦出血,可見,這種併發症與治療新冠肺炎相關。所以,是否納入統計數據之中,在於分析死亡原因與新冠肺炎的相關程度。實際上,綜合分析,極少有完全不相關的病例。

嚴重的基礎性疾病

周子華介紹,雖然協和醫院西院ICU病人已經全部轉陰,但是仍患有很多基礎性疾病,病情非常嚴重。9個人需要氣管插管,其中,又有5個人需要將氣管切開插管。

基礎性疾病是新冠疫情最後的治療障礙。協和醫院西院轉陰的危重症病人,包括腦膠質瘤、尿毒症等重病,消化道出血、血蛋白增高等突發狀況,也較為普遍,最為常見的基礎性疾病是糖尿病。

患有基礎性疾病的重症病人,以老年人居多,不乏近百歲的老人家,而且經常是同時患有多種合併症,這讓治療過程猶如走鋼絲,十分艱難。

耐藥菌感染頻繁侵襲重症病患。周子華說,ICU裡的病人,抵抗力十分薄弱,同時,全身插滿了管路,渠道比較開放,細菌容易入侵。為了便於監護、管理,重症病房設計往往是一個巨大的開放空間,這也容易滋生病人與病人之間的交叉感染。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壓瘡,這是護士的噩夢。”在協和醫院西院奮戰兩個多月的醫生唐恬恬說,長期臥床的老年病患,局部組織長期受壓,持續缺血、缺氧、營養不良,致使組織潰爛壞死,在身體上生出大片的潰瘍、褥瘡,看上去血肉模糊。

唐恬恬是已經撤離的廣東醫療隊主治醫師,仍保持著與協和醫院西院一線護士的交流,她最擔憂的一個問題就是,病人有沒有生壓瘡?

最後的隔離病房中,救治形勢依舊非常嚴峻,壓力並沒有隨著城市解封而減弱。唐恬恬為堅守的同伴感到揪心,不僅僅只是救治難度、護理難度、工作強度有增無減,還面臨著醫學倫理的拷問。

在武漢的最後階段,唐恬恬參加過一次死亡病例討論會。她說,那天大家覆盤了4位去世老人的治療過程,這些老人均年逾八十,基礎性疾病纏身,其中有3個人在最後時刻使用了ECMO搶救。

當時一位專家反覆提示,國際上有一些行業慣例,超過65歲的老人應該用較為平穩的治療方案,不適宜使用ECMO,這3位老人採用這麼激進的診療方案顯然不合適。

這位專家的觀點,遭到現場很多同行的激烈反對。持不同觀點的人認為,如果凡事只會嚴格遵守診療方案執行,醫學永遠也不會有進步,擺在病人面前,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就應該盡最大努力去嘗試。

專家分成兩派,雙方互不相讓,爭論得面紅耳赤,場面一度有失控的端倪。最後,國家衛健委一位官員出面平息事態,他總結說,國家下那麼大力氣,投入如此多的資源,還是希望能多救一個。

“如果嚴格按照65歲標準劃分,那66歲得了這個病,就該死嗎?”疫情進行到中後期,每一個死亡病例都會被拿到中央指導組專家組成員參加的死亡病例討論會上,進行集體討論,姜利作為8名專家之一,參加過很多次討論。不過,轉陰後的死亡病例,不再在死亡病例討論會上進行討論。

她說,疫情初期資源匱乏,存在的主要問題是治療強度不夠,中後期治療秩序規範化,設備、補給以及醫護人員跟上之後,倫理問題自然而然便會發生,尤其是在最後時刻,基礎性疾病纏身的危重症病人很多,倫理爭論更為突出。

即便在平時,這一問題也一直存在。姜利解釋,這與近年來醫患關係緊張的這一大背景有一定關係。“寧可都給你做了,而不是說,有一個事情沒給你做,之後你回來再把我告到法庭。”

實際上,越來越多的醫生意識到,對於高齡病患,治癒的可能性已經十分微弱,到最後比較適宜採用保守維持療法。一方面,減輕病人的痛苦,另一方面,也減輕家屬的負擔。

“藉著這個事情,倫理問題值得大家去思考,但是實際上,倫理問題日常的情況下也會存在。”姜利說。

走不出的“隔離病房”

武漢解封當天,協和醫院西院醫生江科去開了個會,會上領導反覆強調,精神不能鬆懈,要做好長期奮戰的準備。“努力努力再努力,堅持堅持再堅持,不能放鬆。”

鑑於國際疫情嚴峻,再加上警惕有可能出現的反彈,江科說,協和醫院西院的隔離病房,短期內不會關閉。

協和醫院西院四樓的母嬰病區,專門用於接收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孕婦,疫情期間為26名孕婦進行了分娩。4月8日,最後一名新冠肺炎孕婦出院,可是病區保留下來,隨時待命。

武漢多家原來的定點醫院相關負責人說,病人清零之後,在恢復正常接診的同時,還接到通知,要保留部分病區,作為隔離病房。“聽說至少保留到年底。”一位病區負責人說。

最後的隔離病房,不僅需要醫治重症病人,還在接收新的病患。就在武漢解封前後,社會上關於無症狀感染者、復陽患者的擔憂甚多,其中,部分復陽患者被再次送往隔離病房。

“我們就接收了幾個復陽的(病人),主要是康養為主。”周晨亮說,復陽患者基本沒有傳染性,而且活動軌跡比較清晰,數量也有限。

在姜利看來,復陽並不是一個科學嚴謹的概念,按照以往規律,病毒感染結束之後不會出現復陽情況。她分析,很有可能是病毒並未清理乾淨,或者核酸檢測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準確。

疫情接近尾聲,復陽疑雲籠罩在新冠肺炎病人的心頭。“很多病人還沒出院,就開始擔心受歧視了。”回到原單位之後,唐恬恬仍能接收到武漢病人的求助信息,在各類微信群、公眾號裡,類似於新冠病毒會一直跟隨病人、至少兩年內不能與其接觸等信息,讓新冠肺炎康復者苦惱不已。

“難道要像老鼠一樣,下半生都窩在洞裡,不能出來了嗎?”一位病人在微信裡向唐恬恬哭訴。

這讓唐恬恬揪心不已,社會歧視會讓新冠肺炎患者的脆弱神經,長期籠罩在“隔離病房”般與世隔絕的陰影裡。

曾參加過2003年抗擊SARS疫情的姜利對此感同身受,“我都被歧視過,確實很難受。”姜利說,2003年那波疫情結束後,她從前線撤下來,回家時被攔在了小區門口,他與同事回不了家,只得找了一家小旅館,過渡了一段時間。

“歧視肯定會存在,只能交給時間去彌合。”姜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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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記者 李在磊 南方週末實習生 龔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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