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留給我們的無價之寶

作者:鄧兆安

在我的書房裡,擺放著一張四世同堂的“全家福”合影,男女老幼共有18個人,穿戴一新的奶奶端坐在正中的位置,全家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這張不同尋常的照片,拍攝於1982年12月。我的愛人徐金華當時還是沒過門的媳婦,是被奶奶特邀請來的。奶奶很早就親暱地對我承諾:一定等到你娶了媳婦我再閉上眼。誰也不會想到,那年臘月我剛結了婚,過了僅僅一個月,奶奶就安詳地離開了我們,享年94週歲。這張生前唯一留下的黑白照片,不僅圓了奶奶所期盼的“子孫滿堂、國泰民安”的美好夢想,也寄託著我們全家人對她一生操勞所留下的精神財富的永遠緬懷。

迄今,奶奶雖然離開我們整整37年了,但在我腦海的深處,她日夜忙碌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始終清晰可見;殷切的話語、樸實的教導,更是常存心間,無時無刻不在影響和激勵著我……

圖片

家庭合影(作者位於第三排左二,拍攝於1982年12月)

忍喪子之痛,明大義送小兒英勇參軍

奶奶的名字是徐成華,出生於1889年8月,老家是原西由鎮後呂村,她的父母親很早就離世了,家中只有一位妹妹。奶奶17歲就嫁到了鄧家。爺爺叫鄧延慶,出生於1885年5月,弟兄四個,排行老大。由於當時受地主階級的長期剝削和壓迫,除有三間祖傳的老宅外,家徒四壁,飢不果腹,加之身體虛弱,長期病魔纏身,在最小的兒子出生不久,年僅46歲的爺爺就撒手人寰。從此,家庭的重擔全部壓在了奶奶一個小腳女人的肩上。屋漏偏逢連陰雨,意想不到的磨難接踵襲來,進一步磨鍊了奶奶的堅強意志。

奶奶一生共有五個兒子,我的父親鄧汝祿排行老二,沒有閨女是她終生的遺憾。三叔鄧汝壽從小懂事聽話,長的也好看,奶奶特別喜歡他。當目暏,由於家裡吃不上飯,大哥被迫闖關東另謀生路,二哥長途跋涉替人拉腳,母親拉著幼小的弟弟外出乞討、被人欺凌……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替母親分憂。1936年夏天,鄰村天王廟的一王姓地主家被上面派遣要出一名"壯丁"。由於擔心自家的孩子上前線有危險,這個地主就放出“誰願被僱傭,他就支付60個大洋”的消息,三叔獲悉後就揹著家裡報了名,等他回來告知時,奶奶不同意但已經來不及了。從此與家人一別,再無三叔的任何音信。奶奶用三叔換回的幾個錢(地主家僅付給了一半錢,另一半壓著不給),把早已漏雨的危房作了翻新。奶奶的心裡,一直在牽掛著遠方的兒子,一種不祥的預感很快被一起當“壯丁”的街坊回來給做實了。據他講三叔在當年攻打濰坊的一次戰役中早已陣亡。驚聞這一噩耗,奶奶當場就昏了過去了,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全部破滅了。

“心肝寶貝”走了,奶奶悲痛萬分,臥床不起,幾天之後,左肩背上突然長出了一個痂子。由於沒錢及時治療,最後潰爛形成了痿管,不停地往外流髒東西,把全家人都嚇壞了,實在沒辦法,就到地裡挖些孛孛丁(蒲公英)天天糊在傷口上,兩個多月才慢慢地癒合。奶奶雖然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但那潔白細膩的後背上永遠留下了長達十多公分的疤痕。從那年起,每當農曆五月十二日三叔生日這天,奶奶就隻身悄悄地跑到村外的田野上,呼喚著叔叔的乳名號啕大哭一場,把壓抑在心中的委屈、思念全部宣洩出來。

三叔因生活逼迫而喪命,進一步激起了奶奶對舊社會的無比仇恨,更加渴盼美好的新社會能夠早日到來。因此,當有人向她傳播革命道理時,她能夠很快接受和積極支持。1946年6月,蔣介石挑起全面內戰,企圖搶奪勝利果實,引起全國人民的強烈憤慨。進入8月,山東各級黨組織廣泛發動群眾參軍支援南下,奶奶知道後十分高興,但同時她也深知參軍打仗意味著什麼,三叔的不幸遭遇時常刺痛她的心,但她心裡更明白:只有打敗國民黨才能換來革命的最後勝利,老百姓才能徹底翻身當家作主。於是,她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小兒子送到前線去。在她的動員引導下,年方18週歲的五叔鄧汝瑞興高采烈地戴上了大紅花。臨別時他向母親和父老鄉親立下誓言:一定多殺敵立功,為家鄉增光。村頭上,奶奶雙眼噙著淚花,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捨送別了小兒子……

不負期望,捷報頻傳。五叔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不久,首先投入了“萊蕪戰役”(1947年2月),他英勇奮戰,與敵人殊死搏鬥,受到部隊立功嘉獎,併火線加入中國共產黨。當五叔把嘉獎令寄到家裡後,街坊鄰居都紛紛湧來祝賀。奶奶用雙手來回撫摩著嘉獎令,打心裡感到自豪,立即回信鼓勵兒子要再立新功。五叔懷揣家書,接著參加了“濰縣戰役”(1948年4月)“濟南戰役”(1948年9月),然後隨華東野戰軍,轉戰山東、安徽、江蘇等地,相繼參加了震驚中外的“淮海戰役”(1948年11月)和“渡江戰役”(1949年4月)。在這些我軍歷史上規模大、影響深遠的大型戰役中,叔叔冒著敵人的炮火,衝鋒陷陣,多次立功受獎。一張張立功喜報,對奶奶來說都是最大的撫慰和滿足,被她張貼在家裡最醒目的位置,每當想念兒子時,就一遍遍地瞅著看。1950年11月,叔叔又從福建奔赴朝鮮戰場,參加了極為慘烈的“朝鮮第二次戰役”和“第五次戰役”。冒著零下40攝氏度的嚴寒,浴血奮戰,他有兩個腳指頭被凍掉,腰上、腿上、屁股上都有與敵人肉搏戰時留下的深深傷痕……當五叔從朝鮮戰場上凱旋時,他把國家頒發的抗美援朝紀念章戴在了奶奶的胸前,又給奶奶置辦了兩套花色漂亮的被褥。分別多年的母子緊緊地摟在一起,奶奶那顆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每當過春節,奶奶都要把這套平日珍藏在櫃箱裡的被褥“亮”出來,她情不自禁地說:“兒子當兵,我們全家光榮!”

圖片

五叔鄧汝瑞從軍紀念照(拍攝於1956年)

小叔從軍十多年,出生入死,屢建戰功,為新中國成立和建設做出了積極貢獻,成為中國革命的功臣。奶奶也被人尊敬的稱為“革命的老媽媽”。薪火相傳,受前輩的薰陶,我二哥鄧兆祥、小叔的二兒子鄧兆興先後光榮參軍和入黨。每當孫子們紛紛給奶奶寄信匯報在部隊取得的優秀成績時,奶奶興奮得就像小孩子一樣高興。

手不離笤帚,整潔乾淨成為一生的習慣

奶奶一生崇尚整潔衛生,不管是她自己穿用的衣服被褥,還是室內外的環境衛生,以及家裡所有的鍋碗瓢盆等餐具,只要她兩眼“掃描”到的地方,都必須乾乾淨淨,不容半點髒物,一旦“捕獲”到了她就趕快去收拾清理直到滿意為止。記得20世紀70年代,農村經常組織愛國主義衛生運動,我們家一直都被村裡(生產大隊)評為“衛生之家”,母親經常說:“這都是你奶奶立的大功啊!”

此話一點不假,由於母親常年在生產隊裡做工,父親外出幹瓦工,哥哥、姐姐們有的上班,有的下地,我年齡小在校唸書,八口之家的一大堆家務活全由奶奶一人操勞。她不僅忙著掐草辮,還把清潔衛生當成了每日必做的活計。實際上沒有任何人安排她去做,她是那種骨子裡喜歡乾淨美觀的人,雖然做家務又髒又累,但她從不嫌棄,樂此不疲,由此養成了她一輩子的良好習慣和高尚美德。

從每天奶奶忙碌的“家務影像”中,我剪取了她一些有規律勞作的“片斷”,真實地記錄了一位農村普通老年婦女講究衛生的點點滴滴,以及對文明生活的執著追求。

鏡頭之一。主題詞:清掃。天剛矇矇亮,奶奶早早地爬起來,拿起用高粱秸稈紮成的笤帚,從臥室到正間、院子輕輕地淋水、清掃,每個牆旮旯、門旮旯,都不放過。吃了早飯後,接著把廁所、街門外至房子周邊、道路再全面清掃完。這一輪下來,至少一個小時。下午臨近四點,她又準時拿上掃帚、笤帚沿著街門口外的每個角落,將一天風吹落下的樹葉、草木等垃圾清理到地上一根草也找不到。長年累月,天天如此,實在不易。凡是路過的街坊鄰居,無不駐足誇讚,一些愛開玩笑的年輕人常說:“老奶奶你把地面打掃的都快照出人影來了”,奶奶聽了美滋滋地笑個不停。一些外村人看到路面如此清潔美觀,都向汗流浹背的奶奶投來敬佩的目光。由於常年手不離笤帚,奶奶對這心愛的“伴侶”情有獨鍾,特別注意保護,每當換上新買的笤帚,奶奶總要用結實的布料、麻繩和玉米皮重新“包裝”起來。這樣一是用起來順手,二是可以大大延緩笤帚的使用壽命。有一次,我無意間在西廂房的一個角落裡,看到奶奶存放的一把把“退役”下來的笤帚磨損的都快成“禿頭”了。剎那間,我的心裡不禁感到有些酸楚和極度的疼愛:奶奶這位身體單薄、步入年邁的小腳女人該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鏡頭之二。主題詞:清刷。每當週末的下午,奶奶就要把家裡盛水的大缸徹底清刷一次,以保證家人飲水衛生,免得生病。由於當時農村普遍使用井水,一些髒東西難免風吹雨衝落到裡面,所以盛水的大缸必須定期清理。這活相當不輕鬆,奶奶每次刷缸的時候,需要先把缸裡的存水用水瓢舀到幾個盆裡暫放著,把缸底下的髒水倒掉,然後衝進清水用炊帚上下左右、反覆用力地清刷。她蹲在地下,彎著腰,一遍、兩遍、三遍,直到完全清刷乾淨了奶奶才放心地停下,再把盆裡沉澱的清水一一倒進缸裡,才算大功告成。這時奶奶已經累得腰痠腿疼、氣喘吁吁,頭髮、衣服也全部溼透了。刷淨的缸裡水清澈透明,倒映出光影,奶奶開心地笑了。鍋臺上、躺櫃上、高低櫃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每天都由奶奶用抺布擦得一塵不染,令人歎服。家裡的餐具櫃也是奶奶重點“盯防”的地方,三日兩頭,她就“倒騰”一次,裡面的碗筷碟子、調羹勺子、大盆小盆,一股腦兒地全部搬到吃飯的長桌上,集中“大清刷”,一件不漏。經她雙手一過,一摞摞餐具煥然一新,井然有序。因此,不管家裡什麼時間來客人,各種餐具應有盡有,整潔衛生,這都得益於奶奶平日功夫做得好,稱她為我們這個大家庭的“後勤部長”可謂當之無愧。

鏡頭之三。主題詞:漿洗。從我記事起,奶奶自己的衣服、被褥、鞋帽,雖然都是半新不舊的,但穿上總是十分整潔,大方得體,氣質不凡。尤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直至晚年,講究衛生的習慣始終沒有改變,仍然堅持自己動手漿洗縫補,不願給任何人添麻煩。她炕上的被褥、床單、枕套,不等髒了就定時洗好,長年保持清潔;她穿過的衣服只要浸上汗水,都要及時沖洗從不過夜,衣服晾乾後疊的闆闆整整;每當過重要節日或外出走親戚,她都要提早準備衣服,反覆試穿,以防紕漏;晚上睡覺前堅持洗腳,雷打不動;稍有空閒,她就手握梳子,將長長的秀髮,一遍遍地梳理,既乾淨美觀又護髮健腦。母親十分敬佩地說:“你奶奶真是乾淨了一輩子”。

奶奶這些講究衛生的自律意識和行為規範,早已嵌入到我童年的美好記憶裡,並深刻影響著我的一生。奶奶的長壽,想來也是與這些好習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現在已經退休的我,也在堅持著這些習慣。每晚臨睡前,我都要與愛人一邊泡腳、一邊梳頭,此時奶奶健康美麗的容顏常常浮現在眼前……

揚己之所長,靠靈巧的雙手添補家用

我老家在膠東半島的西北端一一萊州市三山島街道(原西由鎮)街西頭村。我於1959年3月出生,弟兄姊妹5個,由於家底薄、孩子多,生活極為困難。從我記事的童年時代,每逢過年母親都用拆下的舊布料,染色後改做成所謂的“新衣服”給我穿,自己很委屈,就哭哭啼啼。奶奶看在眼裡,痛在心上,眼睛常常溼潤著……

俗話說,“虎瘦雄心在,人窮志不短”。當時奶奶已經70多歲了,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和添補家用,她就發揮掐草辨的一技之長,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碌,周圍村莊誰也掐不過她,成為當地有名的草辮高手。

據史料介紹,萊州草辮最早發源於沙河鎮一帶,迄今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它具有很強的藝術價值和實用價值,1915年曾獲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特別獎,從60年代起就成為我國最早一批進入歐洲市場的熱銷產品。當奶奶得知自己掐的草辮加工成工藝品都賣給外國人了,心裡甭提有多高興了,掐起草辯的勁頭也更足了。

掐草辮看似簡單,但實際裡面的“學問”大著呢,沒有長期的苦練絕對成不了一把好手。奶奶告訴我,她從六七歲就開始跟家人學習掐草辮了,一直沒有丟下。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十年下來,這門手藝成了奶奶的一大“絕活”。為確保草辮的質量和信譽,奶奶十分講究和苛刻,嚴格把好“五道工序”:選草、抽芯、浸泡、編織、修整。如抽芯環節,需從一捆捆的麥稈葉裡選出那些纖細均勻、晶瑩潔白的莖芯。為此,奶奶都是自己動手,耐心地一根一根的精挑細選,然後像寶貝似的把這些麥稈分開捆紮好,再單獨存放起來。論起編織來,奶奶天賦極高,只要瞅一眼樣品,她心裡就明白了,加上她自創的,共能掐出十多種花樣。坐在一旁觀看奶奶掐辮子,簡直就是一種藝術享受,也是我至今難以忘懷的記憶。只見她手握浸泡過的麥草一一壓、挑、插、編,似龍飛鳳舞,令人目不暇接,一會地下就盤滿了一串串金黃色的草辮。奶奶那有節奏的優美動作,由內而外,散發出一位民間老藝人特有的自信和神韻。

每年炎熱的六月,當農村“三夏”生產戰役打響後,奶奶也一同進入“戰時”狀態,她夜以繼日地精心選擇麥草,針對家裡產的麥草不夠,奶奶就與鄰居商量以幫工換麥草的方法,備下了一批批“彈藥”,然後又全身心地投入到掐草辮的“主戰場”上。奶奶不僅掐的質量好,而且速度快,一般農村婦女一天掐一把就很不錯了,而她每天最少能掐兩把(一把長40米)。每隔半個多月就集中外賣一次,每次送貨父親都樂呵呵地把一輛舊自行車的車把上、後座上都裝得滿滿當。看到此情此景,奶奶就像農田裡收穫了豐收的果實一樣喜上眉梢,這一車車的草辮裝載著她對改善家庭生活的美好希望。

細膩精緻,獨具特色。奶奶匠心編織的草辮贏得了當地供銷社的青睞,老店員每當看到奶奶的草辮就愛不釋手,總是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讚:“這是街西頭村徐老太太掐的,在咱西由街上頭一份”。每次他們給奶奶的草辮評的等級最高,當時每把收購價均在一角八分以下,而奶奶的都在兩角以上,可謂“一枝獨秀”。奶奶的聲譽和口碑就這樣在十里八村傳開了。奶奶靠掐草辮為家裡度過最困難的時期到底做了多大的貢獻,已無從考究,但父親在世時留下的一句話仍言猶在耳:“你奶奶的大恩大德你們要永遠銘記啊。”

自立自強,決不向命遠低頭。奶奶這種昂揚不屈的精神和對草辮事業的酷愛,在我幼小的心中早已萌發了羨慕和崇拜的情愫。當向奶奶提出學掐草辮的想法後,她握著我的小手一遍遍地示範傳授,並把我掐得高低不平的“處女作”用小擀麵杖滾壓撫平,再用小剪刀加工修整,立馬讓它們煥然一新。奶奶撫摸著我的頭說:“你將來不管幹啥,一定要學一門好手藝,才能過上好日子”。

圖片

作者(左)向清華大學新聞學院捐贈《登攀》書籍(拍攝於2019年10月)

在奶奶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們兄弟姊妹注重鑽研學習,都有了一技之長,在各自的領域有所建樹。我從一名農民通訊員起步,在黨的新聞戰線上,歷經40餘年的拼搏奮鬥,成長為地方新聞媒體的把關人和高級編輯(專業技術二級),並先後榮獲“第十三屆長江韜奮獎”“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等榮耀稱號。2016年11月,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去年初,自己撰寫的56萬餘字的新聞作品集《登攀》(上下卷),由人民日報出版社正式出版。假如奶奶知道後輩們今天所取得的驕人業績,一定會在九泉之下露出欣慰的笑容。

(作者系山東省網絡社會組織聯合會會長)

來源:膠東在線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