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於工作，很長時間沒有回家看奶奶了。等週末去的時候才知道她住院了，進門後我一眼就瞅到了躺在中間床位的奶奶，人瘦了一大截，她側躺著，蜷縮的身軀一點也不佔地兒，如果單不看露在被子外的頭部，你就很難辨別到底是八九歲的孩子還是一個成年人——太瘦小了。我還沒有說一句話，就不由雙眼溼潤。要知道她年輕時可是遠近聞名的大個子，因為幹活受過太多苦，所以脊柱已經完全變形，發病的原因也是這個老毛病。
小爸看到我下意識地手指搭在嘴上打了一個＂噓＂的手勢，哦，原來她睡著了。問小爸才說，奶奶不讓給我說她住院的事，因為我太忙了。
坐在床邊，我看著她靜靜地睡著。床頭靠著爺爺走時留下的柺杖。她微閉雙眼，皺紋深深地刻在額頭上，因為患眼疾的原因，她原本聳拉的眼瞼有些發脹，渾濁的眼淚總是逗留在眼角。原本一張秀美的臉浸過歲月的長河，已經被深深淺淺的皺紋覆蓋了，整個兒一塊乾癟的土豆，深褐色的老年斑雜亂的佈局在腮邊鬢角。歲月在她的臉上手繪著一幅滄桑的容顏，這麼直接，這麼不留情面。一些美好的文字說，內心美好的人，總會被歲月溫柔以待！可是，用到奶奶這兒，咋就卡殼了。我再次忍不住流淚，奶奶算是個年輕時人美心更美的人，受了那麼多磨難，但也未曾得到歲月的眷顧。
奶奶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後來等我們按身份證上的日期準備告訴告訴她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奶奶的生日那天，竟然是爺爺去世的那天。
說起奶奶，在我眼中也算是半個傳奇人物。
她不識幾個大字卻嫁給了才高八斗的爺爺，還相守六十三年。這裡面太多溫暖的故事啊。奶奶算是出生在大戶人家，在她不到一歲的時候，生母就去世了。後來太爺又重新給她娶了後孃，後孃過門後又先後生下六個孩子，作為老大的她不得寵愛是必然的，父母沒有那麼多愛分給她，加上當時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她也就沒進過學堂，認識會寫的幾個字也是後來爺爺教給她的。十六歲時，奶奶受媒妁之言，和爺爺訂婚。那時奶奶長辮子，大眼睛，雙眼皮，個子高挑，雖不是瓜子臉，但也俊俏。爺爺還在求學的路上，他們結婚之前是不能互相見面的，爺爺每次從她家附近過路去上學的時候，她就早早躲起來。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自己好奇心，就偷偷藏在牆壁後面，看著爺爺從她身邊經過，也就是那偷偷一瞥，風度翩翩的少年就掠走了奶奶的芳心。也因此事太爺知道後大怒，說她姑娘家不知害羞，鎖屋子裡面壁思過了三天。而奶奶同父母的哥哥恰好又是爺爺的求學路上唯一的同學，從這個大舅哥那裡爺爺也知道一些關於奶奶的境況，第二年倆人便結婚了，那年奶奶十七，爺爺二十。這讓我很容易聯想到電視劇裡的愛情故事情節。
奶奶和爺爺從來不吵架，爺爺書生一枚，不會吵架，奶奶不忍吵架。1953年我的父親出生，對這個終於可以傳遞香火的男丁的誕生，太爺爺太奶奶愛到狂熱，含到嘴裡怕化了，捧到手心怕摔了。這樣的日子看似平凡而又溫馨。
奶奶的童年缺少母愛是不幸的，但她最苦難的人生是後來的三十年。1958一一1961年由於黨的左傾錯誤路線，三年的大躍進加上自然災害、可謂是民不聊生。真正無米可炊的年月，常常有人走路走著走著倒路邊就餓死了。奶奶和村裡的年輕人每天都要上工幹活，她一個人要爭全家六口人的工份，沒有工份就沒有飯吃，為了不讓家裡人餓肚子，她乾的活相當於兩個男人的活，多雨的季節老天就像破了個洞，天天都下雨，奶奶披著蓑衣犁田耙地是常有的事。
她說了很多新奇的小吃，比如，把爛了的紅薯把水捏幹糊到牆上，等風乾了摳下來煮著吃。比如，把橡子撿回去搗碎，漂去裡面的黑水，用來做橡子粉蒸米皮。比如，荊棘果打回來曬乾碾成面熬粥喝⋯⋯也許是沒吃的，整日裡為怎麼填飽肚子發愁，聽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弄到讓人無法下嚥的吃食問題。
她說那麼艱辛的生活她從來沒哭過，可是有一天，他從食堂（又名吃食堂，全村人在一個灶上吃飯，不允許自己在家裡生火做飯）提了半瓦罐小米粥，幾乎全是清湯沒有米的那種，因為天雨路滑，一屁股坐地上，瓦罐子也摔了幾米遠，罐子爛了，她急忙用手去接，哪能接得住，稀飯都流完了，一家人一天的口糧就這樣沒了，生活的辛酸與無助時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也許不光是奶奶，和她一樣千千萬萬箇中國老百姓當時都是這樣的生活。一個國家領導基層錯誤的政治路線是也算是另一種災難吧！
1966年一一1976年文化大革命，這算是整個家族的又一場災難。當時因為地主成分被抄家，爺爺的幾箱書怕潮邦在房樑上吊起來的，被紅衛兵天女散花樣撕得粉碎，還撒上尿，無論何時想來都是多麼令人憤怒而又充滿諷刺的文化運動。太爺揹著地主的名分五花大綁地批鬥罰跪，她和太奶奶也被受牽連。爸爸吹，拉，彈，唱，寫樣樣在行，中考全縣第三，卻輟學在家，從此與書本無緣，只因一個地主成分。後來又參加了紅衛兵，批鬥的卻是自己的爺爺，這樣戲劇性的情節讓人無法想象那樣的年月，一家人怎麼挺過來的。爺爺當時也不能教書了，下放到西鄉插隊，住牛棚，整天干活，可他不會幹農活，鋤草會把麥苗當草樣拔掉，為此沒少被批評。歷史的縮影，只在電視劇裡的情節就這樣在真實的發生在這個家庭。現在想想，沒有必要去怨恨誰，這樣的悲劇是那個大時代下的必然產物。再一次想起了拿下2017歲末票房冠軍的《芳華》，當騷動的青春，遇上了萬里江山一片紅的壓抑時代，青春還是綠的發亮的底色，但崇高的理想被扭曲的時代碾壓成一地雞毛。
第三次災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天雨氾濫，電閃雷鳴。一些奇怪的現象直到後來才有瞭解釋。雞莫名其妙地縮成一小團，緊緊的擠在一起。一下午豬也老是衝破圈門往出來跑。狗立坐不安地來回跑出跑進。半夜十二點，山裡的洪水爆發了，咆哮著的猛獸樣席捲了整座房子，藉著馬燈微弱的光，父親護著有孕在身的母親和小爸先撤退，接著是兩個姑姑和兩個叔伯，後面是爺爺奶奶，水勢越來越猛⋯⋯在這場災難中五人都被水沖走，四人獲救，大姑的遺體第二天在水庫大壩處找到。次年二叔伯因白血病不治身亡。快到花甲之年的老人在兩年裡失去了自己的兩個孩子。
再後來的幾十年裡，奶奶和動盪不安的家庭總算少了一些波折。直到2015年爺爺去世，對於奶奶來說算是她人生的再一次災難。此時兩人已經攜手走過64個春秋。奶奶那一年總愛流淚，一提到爺爺就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這一年，是她這一生流淚最多的時候。人生最珍愛的人永遠離去了，這大半個世紀所經歷的愛情與婚姻故事承載著太多辛酸與苦難，今天我也終於明白，什麼叫患難與共，什麼叫相濡以沫。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壓抑，不知道該如何執筆，雖然她是平凡的，但在我心中，她充滿了傳奇色彩。她的堅韌不拔，她的樂觀奮達，她的為人坦蕩是我學習的榜樣。
此刻， 奶奶還在熟睡中，我不願打擾您老人家，唯獨希望您身體快點好起來早點兒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