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學藝術化的同時,藝術也在玄學化

玄学艺术化的同时,艺术也在玄学化

据说,陶渊明的琴没有弦。


如果是因为因为不懂音乐,或认为大音希声,固然可以无弦,那张琴岂非也是多余?而陶渊明却偏偏要有琴。而且但凡有酒,就要抚弄那无弦琴,演奏着谁也听不见的乐曲。[40]


也许,琴就是他的麈尾。


相反,作为魏晋最后一位名士,陶渊明的人生态度也是哲学和艺术的。只不过殷浩他们要以其他清谈家为交流对象,陶渊明的对象却是田园和自己。


是啊,为什么村子里的鸡鸣狗吠,邻居家的炊烟袅袅,田野中的良苗远风,农耕时的带月荷锄,这些再普通寻常不过的情和景,会变成他心中和笔下的情之所钟?诗人其实已经做了回答: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41]


辩论就是言说,不是辨别。人类需要言说,是因为有心意要表达。心意可以是情感,是意志,是认识,但都需要通过概念性的语言来传递。然而概念性语言(言)能不能充分地,表达了心意(尽意),却是一个问题。导致,魏晋玄学分割了两派,一派代表可以,一派认为不能。


这就是“言尽意”和“言不尽意”之争。


也因此,此处的“辩”不能写成“辨”。


陶渊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告诉我们,当他采菊东篱下,悠悠然无意间看见了南山,看见那缓缓西下的秋阳和结伴而归的飞鸟时,就已经领悟到了什么(此中有真意),但想说的时候却忘了该该。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必说。


所以,他的琴也不必有弦。因为重要的是真意,忘言则无关紧要。有此真意,则只能“结庐在人境”,也能“而无车马喧”,何况还有那菊花,那南山,那飞鸟。


这其实是艺术化的玄学。

玄学艺术化的同时,艺术也在玄学化

据顾恺之《斫琴图》(局部)。


这种玄非一般概念性语言所能把握和表达,只能诉诸“玄言”,还得“玄之又玄”。玄幻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探究真意,只不过这真意是世界和宇宙的。。当这种玄之又玄的语言也无法尽意时,就只能诉诸艺术了。


艺术也是言说,却是“非概念性”的。艺术语言无论抽象如音乐、书法,具象如雕塑、绘画,都多少具有不确定性。然而这种特性对于无法穷尽的真意却是福音。因为确定即限定,限定则有穷,那又岂能是众妙之门?


玄学的艺术化,势在必然。


而且,也只是换了一种言说的方式。


事实上陶渊明并没有否认言说的必要,否则他连这诗也可以不写。这就正如麈尾不是清谈的目的,清谈却仍然需要麈尾助兴。哲学也好,艺术也罢,都需要载体,也需要道具。所以,琴不能没有,哪怕无弦。


同样,围棋也不能没有子,哪怕只有黑白两种。


围棋与音乐、书法、绘画并称为琴棋书画,从分类学的角度看是很怪异的。但如果清谈也能变成游戏,围棋又为什么不能变成艺术?实际上在魏晋,围棋就是“无言的清谈”,叫“手谈”;也是“坐着的隐居”,叫“坐隐”。手谈睿智,坐隐清高。这岂止是艺术,简直就是哲学。[42]


当然,也是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


书法和绘画亦然。


如果说围棋是从游戏变成了哲学,那么,书法就是从实用变成了艺术。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在那字写出来是为了传递信息,还是仅仅为了好看。这就正如绘画作品是不是艺术,不能看功能,只能看审美。审美是有个性的。没有个性,就只有画工和画匠,没有画家。

玄学艺术化的同时,艺术也在玄学化

天下第一行书。图为唐代冯承素用双钩填墨法所摹《神龙本》,纵24.5厘米,横69.9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当然有一个漫长和渐进的过程。就连琴棋书画并称为四艺,也要到唐。但魏晋无疑是重大转折期。以顾恺之和王羲之为代表,不同于前人的观念开始产生,作为纯粹艺术的绘画和书法已是崭露头角或呼之欲出。[43]


毫无疑问,这首先得益于唯美的风尚。或者说,这种转变本身就是唯美风尚的组成部分。但书法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却很可能与玄学有关。因为只有经过哲学训练的头脑,才有可能从一撇一捺的线条组合中看出真意来。那样一种审美眼光,是要称之为“玄心妙鉴”的。


甚至就连琴棋书画在魏晋的大行其道,也许都要拜玄学所赐。至少,音乐、围棋和书法的共同特点,就是素雅和抽象。因此,它们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以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老庄思想是相通的,与玄言和清谈的风尚也是合拍的。[44]


看来,玄学艺术化的同时,艺术也在玄学化。


自然美的发现,同样如此。


跟艺术一样,晋人眼里的自然界也是玄学化的。玄学探究的是宇宙的规律,这规律被《老子》表述为“道法自然”。这句话的意思不是“道”之外还有一个什么“自然”供它效法,而是说“道”的法则就是“自然而然”。唯其如此,天地才会“有大美而不言”。[45]


那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什么样子?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


这是两晋之交郭璞的诗,在后世备受推崇。有人甚至这样说:风声萧瑟,水声泓峥,那意境实在不可言传。每次读到这两句,便觉得神超形越。[46]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深长意味尽在不言中。


很清楚,如果说玄学的艺术化是换了言说方式,那么自然的玄学化就是换了审视眼光。这种眼光就叫“玄对山水”,前提则是“方寸湛然”(方寸即心,湛即清澄)。[47]


也就是说,内心世界一片纯净。


现在,我们已经不难理解魏晋名士的审美取向,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玉,喜欢春月柳,喜欢松下风。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秋冬之际的山阴道尤难为怀,而郊邑还在飘雪,山林却已皓然,会那么让人感动。


没错,所有这些都纯净而自然。


自然就真实,真实则率性。某个大雪纷飞的晚上,王献之的哥哥王徽之一觉醒来打开房门,发现那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初晴的雪夜月色清朗四野皎然,于是当即决定去见画家戴逵。然而船行一夜来到戴家门前,徽之却吩咐返航。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戴?[48]


也许,这就叫真性情。


有此真性情,人与人的交往也会变得纯净而自然。有一次,王徽之去建康,船停在码头上,正好精通音乐的名士桓伊在岸边路过。并不认识桓伊的王徽之,居然派人传话说:先生能为我吹笛子吗?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桓伊也二话不说,坐在胡床上吹奏三曲,然后转身上车而去。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一句客套和寒暄。[49]


什么叫性情中人?这就是。


真性情,美仪容,尚自然,爱智慧,重门第,所有这些加起来,也许便是魏晋风度。问题在于,这样一种风度有价值吗?如果有,又是什么呢?


[40]见《宋书·陶潜传》。


[41]见陶渊明《饮酒》其五。诗中“欲辩已忘言”一句有两种版本,一作“辩”(辩说),一作“辨”(辨别)。应以“辩”为是。


[42]见《世说新语·巧艺》。关于“坐隐”之隐,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即隐居之隐,一种认为是隐语之隐。


[43]琴棋书画并称,始见于唐人张彦远《法书要录》。


[44]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见《老子·第四十一章》;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见《庄子·天道》。


[45]道法自然,见《老子·第二十五章》;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见《庄子·知北游》。


[46]见《世说新语·文学》。


[47]见《世说新语·容止》刘孝标注引孙绰《庾亮碑文》。


[48]见《晋书·王徽之传》、《世说新语·任诞》。


[49]见《世说新语·任诞》。

玄学艺术化的同时,艺术也在玄学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