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官婉兒相比,上官儀更具悲情色彩

在燦若星辰的唐朝詩人中,上官儀很有點不起眼。我估計,如果做個測試,知道他的孫女上官婉兒的人,絕對比知道他的人多了去。與上官婉兒比起來,做祖父的上官儀,其實是個悲情人物。

《全唐詩》收錄的上官儀詩作並不多,只有二十首。其中十二首為應制唱和,四首為輓歌,都可以一略而過,沒有什麼真正值得深究的價值,只有四首詩算得上性情之作。而這寥寥四首詩中,能夠被後人時常提及的,莫過於《入朝洛堤步月》:

入朝洛堤步月

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

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隋唐嘉話》對這首詩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唐高宗“承貞觀之後,天下無事。儀獨持國政。嘗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轡”,上官儀詩興大發,即興吟詠了這首詩。上官儀是當時有名的帥哥,而且是一位“獨持國政”權傾一時的超級帥哥,本來就引人注目,他一張口,一起等候入朝的官僚們,自然覺得“音韻清亮”“望之猶神仙焉”,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和上官婉兒相比,上官儀更具悲情色彩

中國詩歌的盛筵,歷數幾千年文化,恐怕沒有超過大唐氣象的了。其勢之盛,其制之多,色彩之絢麗,內容之豐厚,自然非一日之功。唐朝之前的隋朝,是個短命朝代,從文帝到煬帝,二世而亡,前後僅僅維持了三十七年,還沒來得及細細地打理朝政就瓦解了,自然無暇顧及前朝文風。

六朝時重文輕道,尤其在梁陳之際,綺靡的宮體詩在中國文學史上塗抹了很不光彩的一頁。這種風氣沿襲至隋朝,隋煬帝雖以荒淫和暴政成為歷史上最具臭名的帝王之一,但他又確實是個頗具文采的人。“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就已經多了幾許清新疏朗之氣;“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無論怎麼看,後世秦觀的《滿庭芳》中“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都是隋煬帝詩句的直接搬用。只是隋煬帝還沒來得及在政治與文化上有所建樹,就已經江山易主。

今天,對於初唐時期,人們更多的只記住了初唐四傑。事實上,在太宗和高宗兩朝,上官儀卻是個不可忽略的人物。無論是在文化還是在政治上,上官儀都具有無法取代和忽視的影響力,都值得我們凝神注目。要真的細細去了解唐詩和大唐文化,上官儀就顯得不可迴避。

唐太宗一朝,上官儀官至弘文館直學士,後來遷官秘書郎,剛直肯諫,深得太宗的喜愛。《新唐書》記載,皇帝每發佈詔書,都要先由上官儀過目,並且,上官儀還參與了《晉書》的編撰工作。

皇帝的這種信任與偏愛,一直延續到高宗時期。李治即位後,他又連升三級,先任秘書少監,再任西臺侍郎,最後當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一個御用文人,先是被太宗器重,後又被高宗寵著,能夠在仕途上走得這麼遠,能夠這麼樣的如魚得水遊刃有餘,心理上就難免會志得意滿,想不飄飄然都難啊。尤其他還是當時文壇上的領軍人物,其“綺錯婉媚”的詩作,很自然地就被人效法模仿,並蔚為風氣,這就是在初唐風靡一時的“上官體”。

再回到前面說的那首《入朝洛堤步月》,我們就不難看出上官儀此時的心態了。當上宰相的上官儀,心裡美滋滋的,看什麼都覺得美麗,看什麼都覺得有詩意,於是在上朝的途中詩興大發,就顯得再正常不過了。

既然題為《入朝洛堤步月》,詩中所描繪的,自然就是洛陽城的黎明,是洛河邊的美景了。看到這裡,你可能會產生疑問:唐朝的都城是長安,上官儀為何不寫長安寫洛陽呢?翻開史書你就明白了,上官儀一生中最得意的黃金時光,大部分是在洛陽度過的。他鐘情洛陽,喜愛洛陽,實在是因為他與洛陽的緣分太深。也許是一種宿命,這種緣分,又因他生命的句號畫在了洛陽而更深了。

其實,這時的上官儀,無論如何都稱不上可愛。一個做了官的文人,而且還因此洋洋自得,可想而知是一副什麼樣的好嘴臉。不知這是不是文人的通病,連坐到宰相高位上的人,竟然也不能免俗。

不過,上官儀這首詩,還是很值得稱道的。唐時的東都洛陽,皇城依傍洛水,水上有天津橋。每天凌晨,上官儀都和其他官員一道,等待皇城大門的打開。

那是一個入秋的清晨,空氣中有微微的涼氣,月亮掛在西天將落而未落,斷續的蟬聲,彷彿應和著洛河汩汩的流水。幾聲鳥叫,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幾縷秋風,吹散了天邊的一片烏雲,月光皎潔,灑落點點銀輝。

這樣清寂的時刻,上官儀獨自策馬,在白沙堤上攬轡徐行。他的心裡沒什麼壓力,唐高宗不僅恩寵於他,而且給了他施展身手的舞臺。所以,“脈脈廣川”歌頌江山社稷之安寧,“蟬噪野風”表達出對不同聲音的憂慮。無論哪種,都離不開對於大唐宗室的忠誠。可是,在“驅馬歷長洲”中,卻分明投射出一己的適意。恃寵而驕,盛氣凌人,種種情緒似乎都在其中隱約著。

初唐詩風受齊梁文風的影響,過於講究聲辭之美,加上唐太宗是個模範的文學愛好者,對這點更是看得很重。在他的影響下,唐初的宮廷文學多侷限於應制詠物的範疇。上官儀身為朝臣,難免受流習影響,所以他的詩作,多數有著奉命應制的呆板面貌。

但是,這首《入朝洛堤步月》,卻避開了言辭空洞、一味堆砌的毛病,注重細節,借景抒情,以高度純熟的白描技巧,把五言詩的寫作方式發揮得出神入化,成為人們模仿取法的一種新的詩體,不愧為“上官體”的典範。

和上官婉兒相比,上官儀更具悲情色彩


人們常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上官儀這株“秀木”,卻並不是被同僚吹折的。也許是還沒來得及“吹”吧,他就被當朝皇后武則天給“腰斬”了。

《新唐書》中說,武則天得志後牽制高宗皇帝,“專威福”,使懦弱的高宗實在無法忍受,於是召見上官儀商量對策。上官儀毫不猶豫地就下了斷言:“宜廢之以順人心”。斬釘截鐵的決斷,讓彷徨無助高宗皇帝立馬有了主心骨,馬上命上官儀起草廢后詔書。誰料武則天耳目靈通,很快得知這個消息。

這位後來成為中國唯一的女皇的武皇后胸脯一挺,媚眼一拋,然後含嗔帶怒,美人淚一流,枕邊風一吹,高宗皇帝立馬就傻眼了,後悔了,急急忙忙把自己洗清,一推了之:“是上官儀教我的。”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令人絕倒,讀這段歷史時,我不由自主的笑出聲來了。

禍根既然埋下,遲早都得發芽。武皇后指使許敬宗,“誣奏儀……謀大逆”,上官儀下獄,他的兒子庭芝也受牽連而死。孫女上官婉兒隨母鄭氏入宮為奴,後來成為武則天的心腹之人,此為後話。

李國文在《文人遭遇皇帝》中說,上官儀是武則天夫婦的犧牲品。縱觀中國歷史,這樣的犧牲品又何其多也。越國文種、秦將白起、西漢韓信,信手拈來,“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劇可謂一樁接一樁。上官儀看慣唐太宗的“以史為鑑”,卻如何沒有弄清箇中輕重?說得通的解釋。我認為只能是“不屑”。

這種不屑,當有多重含義。首先,他低估了武則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兩朝輔臣,見識過太多風雨,怎麼會在乎一個小女子的興風作浪?這關乎性格。

然後,是忠君之道在發力,他追捧的、擁護的是李唐王朝,“牝雞司晨”自古未有,如何忍得住?這關乎忠義。

再後,便是文人脾性的作怪,即使識得時務,也會聽命於內心,而絕不肯讓行為盲從。這關乎氣節。

所以,即使上官儀有先知先覺,恐怕也不會投入武姓的行列。他是李唐王朝忠實的殉道者,也是個真實道地的文人。這似乎就有點老套了,故事還沒開始就註定了結局,一點新意也沒有,只能徒然地給人增加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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