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搬新家，送給小喬一片菜地，說是一片，其實就是十幾個廢舊的泡沫箱排列在一起，裡面裝滿泥土，摻和一些腐爛樹葉做肥料的箱子，放置在7樓樓頂。樓頂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各家各戶種菜用的泡沫箱子，中間僅留一條可以行走的小路。箱子裡生長著油綠的青菜，還有二棵碩果累累的木瓜樹和幾大片吊掛的百香果。場面頗有氣勢，一眼看過去，倒也壯觀，在這個灰色冰冷的混凝土澆築的城市中，充盈著一絲不協調的綠意和生機。
這是一幢改革開放之初香港人設計建造的老式宿舍樓，中間有一個天井，從當年的5萬漲到現在的200多萬一間。由於這裡處於鬧市區，加上租金便宜，300多個房間，住著300多戶人家。一到傍晚，小小的天井裡，都是孩子們的嬉鬧聲和往來人群的嘈雜聲。
天井裡擺滿了歪歪扭扭的自行車和破破爛爛的三輪車，居委會在中間一塊不大的空地上安裝了幾件嶄新的健身器材，顯得格格不入。狹窄的通道邊上停滿了首尾相連的小汽車，二輛紅色的奔馳車格外扎眼，由於地方太小，在這裡停車需要很高的駕駛水平。房間幾乎沒有空置的，你今天搬走了，明天就會有別的人搬進來，三十幾平的房間裡住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拖家帶口住了六七口的，有剛畢業出來打工的，有賣宵夜炒米粉的，有撿垃圾賣廢品的，還有夜店歌女等，真正的業主是很少在這裡常住的，天南地北的人在這裡組成了一個複雜的大集體。幾年前，四樓一個香港皇家警察，吊死在自己房間裡，直到鄰居聞到惡臭才被發現，到現在也沒有家人來找過，或許他根本沒有家人，可是房子卻一直有人居住。
小喬家在一樓，提水澆菜，每天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體力。小喬內心卻很高興，因為有了這片菜地，以後就可以吃到放心的無公害的青菜了。有一次，到超市買菜，無意在小蔥葉子上一捋，指頭上留下了一層藍色的液體，後來聽說是硫酸銅，商家噴灑在青菜葉片上用來保鮮的。從此，小喬對超市裡的青菜有了深深的恐懼感，堅信自己身體不好就是吃這些有害的東西太多了。
小喬時常懷念老家農村的生活，藍天、白雲，甘甜的井水、寬大的房子，還有自家田地裡種植的瓜果蔬菜。總想著有一天回到老家生活，從來到這裡打工這個想法就沒有停止過，現在這個想法更加強烈了。但卻是回不去的，老家的教育資源沒有這裡好，孩子從小在這裡上學，這裡的房子雖然小但是有學位，日子過得雖然艱苦，孩子卻可以安心讀書。
鄰居搬走前交待，菜地決不能讓給老鬼一點！老鬼是種菜的鄰居。當時小喬對鄰居的話很不以為然，認為鄰居太苛刻了，如果老鬼有需要讓給他一點又如何？可是，不到一週的時間，小喬就改變主意了。
小喬知道老鬼，六十多歲，一條腿有點跛，幾乎每天都穿一身破舊的睡衣，袒露著乾癟的前胸，臉色倒是慈祥。經常看到他在各個樓層轉圈，一邊咳嗽一邊隨地吐痰，如果看見哪個女孩子晾曬的裙子漂亮，就會拉住裙襬抹擦鼻涕，人家門口放的紙箱什麼的也會順手拿走。有一次，扭頭偷看女孩子在門內換衣服，摔跤把頭磕了個窟窿，成了整個院子的笑料。
遇見老鬼，是一個下午，小喬在翻種韭菜。提起種菜，老鬼說最多的一句就是：“沒事兒幹種著玩的”，兩隻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臉上乾巴巴的，褶皺上掛著瘮人的微笑，滿是晦澀的表情。看他走路的樣子，小喬認為他爬這麼高種菜絕對不是種著玩的！小喬種菜不是玩的，是為了吃到放心菜和省下買菜的錢。
其它種菜的見面也常說：“沒事兒幹種著玩的”。在這棟樓上，小喬只相信一個老船長說：“沒事兒幹種著玩的”是真話，因為老船長經常把自己種的菜分送給鄰居和其它家庭。“沒事兒幹種著玩的”成了天台上種菜人的官話，又像是自嘲。
掃地的阿姨說起老鬼，一臉的不屑，露出鄙夷的神情，聲音馬上高了八度，用帶著濃重四川話口音的普通話說：“那個老王八蛋，這上面都被他偷遍了喲，還說自己以前是派出所所長，狗屁！就是個當保安的。去年春節,買了一袋米、一桶油,逢人就說是單位發的福利,我明明看到是他自己在超市買的。還說什麼“沒事兒幹種著玩的”，我看他就是一個老流氓、窮光蛋，他種的韭菜都沒有長夠時間就馬上割掉吃了，從來沒有看見他買過菜。你看看到處都是他擺的空箱子，佔了那麼大地方，哪會種那麼多菜喲。他的土、韭菜、澆菜的水都是偷人家的喲，我親眼看到他偷人家東西好幾次了，好不害臊哦。偷東西的證據都被這上面的攝像頭拍下來了，還向你們家菜盆裡撒尿，把你們家的菜用開水澆死，這個人真是可惡喲，他家裡的人知道也不管……,唉！讓他在這裡禍害人喲。他那麼老了,你可不要和他吵架哦，小心他訛你,這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喲。”阿姨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有些激動。看門的大姐附和著說：“這個老不死的可真是壞死了，這上面的人幾乎都和他吵過，我經常和他吵，後來乾脆跑到他家裡吵，讓他丟人，讓全院的人都知道他是小偷……”。
小喬眼前浮現出老鬼在眾人海量的飛揚的唾液泡沫中懸浮、掙扎的情景，整個人像一張極度褶皺的紙片一樣，慢慢消失不見了。老鬼真是可惡極了，但不知為什麼，心裡感覺他很可憐，甚至於同情他。小喬開始相信鄰居的話了，一股尿臊味突然從眼前的箱子裡衝進了鼻腔裡。
阿姨的話很快得到了驗證。第三天上午, 小喬發現用來澆菜的水沒了，前天剛栽種的韭菜也跑到了老鬼家的箱子裡，掉落在地下的泥土像一條絲線把兩家的菜箱子連在一起，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似乎是分不開也扯不斷。小喬彷彿看見了老鬼一家人一起開心吃飯的樣子……，耳畔迴響著那句：“沒事兒幹種著玩的”。世上怎麼會有老鬼這樣的人，在外的生活本來就不容易，大家有緣生活在一起為什麼不能和平共處，相互幫助呢？
清涼的風托住飄泊的雲，停留在天台上空，幾乎伸手就能抓住，離自己這樣近，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及，不知道這片雲朵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它將要去向何處。小喬弄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老鬼這樣的人，擔心接下來該怎樣才能和他友好相處。想到工作賺錢養家維持生活的艱難，小喬感覺人生瞬間變得虛無起來，理不出個頭緒，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透不過氣來。
幾片修長的菠菜葉子在微風中輕輕的左右擺動著，葉子綠得幾乎溢出墨來，表面在光照下透射出珍珠般的晶瑩。也許，這幾片葉子因為吸收了老鬼的尿液才長這麼好的。
幾隻小鳥突然出現在天台上空，像是從雲朵裡掉下來的，啾叫著飛來飛去，歡快得不成樣子，翅膀把斜陽分隔成不同的波段，投下曼妙的身影。這一刻，陰仄的天井裡格外安靜，老鬼的咳嗽聲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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