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佬和三婶婶

小时候感觉吃了腊八粥年味就渐浓了,家家户户开始淘米磨粉,蒸饭炒炒米。那年,我总掰着手指算着还剩几天过年,倒不是盼着拜年收压岁钱,而是等着宰杀猪圈里已养了半年的大肉猪。

村子里终于响起了彼此起伏的猪嚎声,我和几个拖鼻涕的小伙伴在村上闻声追着看热闹,在巷上跑着喊着:“看杀猪罗!”那高兴劲不亚于老北京人在菜市场看犯人斩立决。

村上只有一个屠户,大家当面都喊他杀猪佬。

杀猪佬是村上的名人,我这个穿开裆裤的屁孩都认识他。我对他影响很深,一次我上村小店买酱油时与他对面逢,他见到我突然止住“咚咚”的脚步,像一座铁塔似挡住了我的去路,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像唱京戏的花脸似的“哇呀哇呀!”高声大喝一通。那次我吓得扔了酱油瓶,回家发了高烧,不过因此有生第一次吃到了芝麻饼。我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听杀猪佬亮着嗓子在堂前和我父亲谈笑风声着:“想不到你儿子胆这么小,不经吓唬,我买几块芝麻饼给小孩压压惊。”

这件事过后,我回味着唇齿留香芝麻饼,倒希望他再吓唬我一次。可他见了我却换了个人似的,总笑咪咪的十分慈祥的样子。有时也会用青筋毕露的手在我的桃子头上轻轻地摸一下,变戏法似的塞给我一粒小糖。

眼见别人家都宰了满满一台子红白相间,让人谗涎欲滴猪肉,我急不可耐地催着父亲也快去请杀猪佬上门。

父亲不置可否地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这几天杀猪忙着呢?村上的烫猪浴锅排不上队。明天要杀猪只能用烧水用缸烫了。”

第二天我还睡意蒙胧时,家里已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了。父亲已把两张长凳用绳子紧紧绑在一起准备做杀猪凳,母亲已把里外两只锅里的水烧得滴滚。

我一骨碌起了床,出门一看,才知道父亲请来帮忙的邻居叼着烟就等杀猪佬来了。

正当大伙嘻嘻哈哈侃大山时,杀猪佬肩背装着杀猪工具的,已变成油晃晃的泛红黄色的搭篮,急匆匆地赶来了。他高挽着袖管的湿漉漉的手接过父亲敬的烟往嘴上一叼,伸长脖子等着父亲又帮他点上,然后美美地吸了一大口后,炯炯有神的眼睛向四周人一扫,高着嗓子吼道:“都傻愣着干吗?还不捉猪去?别指望我啊,我刚杀了两条猪还没歇口气呢。”

帮忙的人忙跟着父亲蹑手蹑脚钻进低矮的猪圈,畏畏缩缩地捉起猪来。那头猪睁着好奇的眼晴,看着平时最喜欢它的主人带着一群人向它虎视眈眈包围过来,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当看到几双像魔爪似的手去抓它耳朵时,它明白自己大限已到,开始夹着尾巴竖着耳朵逃窜躲避起来。顿时狭窄的猪圈里人猪混作一团,猪嚎声和人叫声几乎要掀开猪圈的屋顶。折腾了十多分钟,人和猪都累得气喘吁吁,身上臭气熏天,就是不分胜负。那猪蜷在墙角,圆睁着绝望仇视的眼晴,死死盯着与它对峙着的人的一举一动,捉猪的人怕被它咬伤,就像揉道运动员一样,张臂躬身一等有机会就猛扑上去。可那头猪已红了眼晴,把父亲都当了仇人,怎能轻而易举让旁人得手抓上耳朵?

正当猪圈里的气氛将要凝固时,在寒风中等待的杀猪佬不耐烦了。他把嘴中的香烟屁股一吐,骂骂咧咧着跨着大步子追进了猪圈:“你们在和猪相面呀?捉只猪半天还不见个影!”众人自知技短理亏,呵呵傻笑着退避一旁,让手撑猪栏一跃而进的杀猪佬冲到了猪跟前。

那猪见一个杀气腾腾的人猛跳到了跟前,恐惧地把身子又缩得弓了起来,它歪着脖子作着随时反攻的姿势。

杀猪佬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眼珠朝猪不停滚动着,可屈着腰的身体却像立着的一段歪脖子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和惊恐的猪面面相觑着。

忽然,杀猪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伸出右手,就像眼镜蛇向猎物猛地吐出蛇信子一样,那手没直接抓猪的大耳朵,却出其不意地把猪尾巴一下抓紧,然后往手上一绕一用劲,猪的后半个身子被凌空而起。那猪两只后爪在空中无奈地乱踢着,只剩两只前爪无力地挣扎着。“拉耳朵!”杀猪佬吩咐着一旁呆若木鸡的帮忙人。

大伙一轰而上,那猪嚎叫着,乖乖地被拉出了猪圈摁倒在杀猪凳上。

杀猪佬左手死死抓着乱拱的猪嘴巴,右手操刀,熟练地对准猪喉凹处一刀插入,随着刀子迅速拔出,一股鲜红的血流喷溅而出,哗啦啦地流进了早已准备好的盆里。猪血是一种好食材,农村人可当个宝舍不得浪费了。那猪垂死挣扎着了几下,“呜”了几声就到阎王这里报到了。大伙松开手,随猪滚在地上抽蓄着。

那杀猪凳等杀猪佬把肮兮兮的屁股象征性地坐了一下,然后才能端走。我弄不清什么原因,心想大概那凳沾了血腥气总不是件好事,让煞气十足的杀猪佬一坐就百无忌禁了。

杀猪佬屁股一空就顺手把血淋淋的刀在猪鬃毛上擦试一下,又用刀在猪鼻子和上嘴唇间掏了个孔,那是为烫猪时方便手拉用的。

一只低矮的大口缸里已倒满了开水,杀猪佬用勺子在水中捣了几下,又试试水温,见手可以塞进去了,便让大伙把猪抬进了缸。

那猪一到水里就成了杀猪佬手中的玩物,只见他一手拉着猪耳朵,一手攥着猪尾巴,这一拉一推,那猪便在水里如龙戏水,沿着缸璧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然后,他又抓住猪的两条后腿往左稍一扭,又向右一使劲,那猪便被翻了个身,又在缸里转了起来。几分钟后,杀猪佬把猪尾巴上的毛轻轻一抹,然后又把猪耳朵上的毛一抓一拉,自语自语着:“汤头来了。”说完拿起刮刨就猛地一阵刨,随着清脆的“嘎吱,嘎吱”声,那猪毛就像刨着的冬瓜皮一样,一片片一条条刮了下来。十分钟后,缸里的猪成了一个光溜溜的雪白莲花的奶油小生。“起缸!”杀猪佬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大声地吆喝着帮忙的人。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已割了头的猪吊在倚墙而放的梯子上,杀猪佬用清水泼浇了几下后,又用扫刀刮了旮旯处的几根毛,再浇了一下水便开膛破肚了。

此时,红彤彤的太阳已升到一竹杆高了。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围了杀猪佬一圈。一阵香气飘了过来,脸上经常抹着雪花粉的三婶婶也脸上甜兮兮地挤了进来。

杀猪佬闻香抬头瞅了瞅三婶婶,憨厚一笑,又埋头理木盆里的猪肠子了。村上人妇孺皆知杀猪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婶婶把他裤子扒。三婶婶长得俊俏,生得泼辣,常帮被杀猪佬嘴上揩过油的女人们出头。她会冷不丁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蓦然把杀猪佬的裤子剥羊皮似一扯到底。

三婶婶移到杀猪佬身边,阴阳怪气笑着,柔声细语问:“要我帮忙吗?”

杀猪佬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又不知她今天葫芦里放了什么药,便随口说:“你要歇着不耐烦,帮我拿瓶开水来,我马上要翻大肠了。”

三婶婶脚都没挪一步,仰着细长的白颈,却朝我父亲喊了起来:“大哥,拎壶水来,翻肠用。”

正忙着用扫帚掉缸里猪毛的父亲闻喊,让我从厨房里拎水。

三婶婶接过水壶,问杀猪佬:“好倒热水吗?”

杀猪佬刚理好肠,直了直弯,点了点头。

只见盆里水气一腾,三婶婶把壶里的热水凌空往猪大肠上浇了下去。

“姑奶奶哎,你要我命了!”杀猪佬一声惊叫,嘴里往外连连呼着气,一边忙舀了一勺子冷水倒入,又一边忙翻动着冒着油花的大肠。“你格死女佬,热水怎好对着肠冲,只好沿着盆好好倒下去哇!”他咬牙切齿骂着三婶婶。

三婶婶“格格”地笑着,抢白道:“我问好倒吗?是你点的头,怎么怪我了?”

“我让你牛屎饼烧白粥,你倒没把牛屎饼放锅里吗?你阴促我也就算了,把这肠浇坏了,到处是猪粪还不被人家骂死?”杀猪佬有惊无险地调好水温,刚歇了口气,便冷不丁地抓了一把猪粪,欲向三婶婶扔去。

三婶婶早料他有这一招,惊鸿一瞥躲了过去,挤出人群逃了。

众人哈哈大笑,杀猪佬也得意一笑,把流到嘴唇的清水鼻涕一揩一甩,朝大伙吹嘘道:“她跟我玩了半世,哪次能占上风。”

正当他又弯腰聚精会神翻肠时,突然三婶婶又悄悄挤了进来。她朝众人做着鬼脸摇着手,蹑手蹑脚走到杀猪佬身后。手一伸,一把猪毛就从杀猪佬衣领处塞了进去。

“谁?”杀猪佬一声吼叫,愤怒地扭过头,一见是三婶婶,马上像霜打的树叶蔫了。

“你嘴还凶吗?”三婶婶捂着嘴逗道。

杀猪佬衣丝(痒)难忍,像洒了盐的水蛭,扭动着身子。他捧着刚翻到一半的大肠,哭丧着脸讨饶着:“姑奶奶哎,快帮我把毛掏出来,快衣丝煞我了。”

“大家听好,这次是他让我帮他掏毛的。你讲是不是?”三婶婶又嬉皮笑脸问杀猪佬。

“是格,快点掏。”杀猪佬难受得挤眉弄眼着。

“好,看你求饶的份上,我帮你掏毛。”三婶婶说完,蹲下身就去拉扯被长皮围裙围着的杀猪佬的棉裤。

杀猪佬一跺脚像母鸡似蹲了下来,嚷道:“你拉我的裤子干吗?”

“吔,你不是让我帮你掏毛的吗?”三婶婶装出一脸无故的样子。

“装死搭憨的,让你掏的是猪毛!”杀猪佬直起身子一转身,抬起脚就向三婶婶踹去。三婶婶何等机灵,像脱兔似逃之夭夭了......

这次杀年猪的事让我忍俊不禁,永远难忘,至今历历在目。日月如梭,这一晃也就三十多年过去了。

后来,光棍一条的杀猪佬成了五保户。不幸的是他又中了风,弄了个半身不遂。村里派了好几个人服伺他,他不满意都被赶走了。村里为此事也弄得抓头搔腮,无可奈何。后来有个长者出了个主意,另外找了个人伺候他,从此伺候的人就一直没换过,她就是丈夫丧了好几年的三婶婶。

杀猪佬咽气前拉着三婶婶的手,道:“我这一生就服你呀!”

三婶婶眼眶含泪:“你是我服伺的第二个男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