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從軍經歷

1924年的冬天,北京異常寒冷。大作家郁達夫有一天收到一位名叫“沈從文”的“北漂”青年的求助信,信中除了向鬱大作家表達人生的迷茫和傾吐一番心聲外,就只有一層意思:揭不開鍋了,又冷又餓,大哥能否支援點生活費?郁達夫一看這位文學小青年確實很可憐,文筆不錯,字跡也娟秀,心生憐憫。看完信,便冒著很大的風沙趕至沈從文在北京租住的一個儲煤間。只見屋內沒有火爐,一個黑瘦的小青年身穿兩件單衣,用棉被裹著兩腿,正坐在涼炕上瑟縮著搞創作。一聊,他已經3天沒有吃東西了。郁達夫大為感動,當即解下自己的羊毛圍巾給這位小兄弟圍上,把他拉到館子裡猛撮了一頓。郁達夫身上只帶了五塊錢,一頓飯花去1元7角錢,餘下的3塊多錢臨走時也全塞給了沈從文。這個數在當時夠沈從文一兩個月的生活費了。後來郁達夫把沈從文介紹給當時著名的《晨報副刊》當主編。1個月後,沈從文的處女作《一封未曾付郵的信》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一舉成名。沈從文一輩子都對豪爽仗義的郁達夫充滿敬佩和感激。

沈從文的從軍經歷

少年時的沈從文

沈從文後來寫出了《邊城》和一系列充滿湘西獨特風情的小說,讀者常常被沈從文筆下的淳樸民風所感染。沈從文無論是小說中的文風還是本人的照片,都給人一種文弱書生的印象。可是,他在年輕時可是有一段鮮為人知的彪悍經歷——當過兵,而且是在半土匪性質的地方武裝部隊當兵!(這讓人想起反映湘西土匪題材的電視連續劇《烏龍山剿匪記》。)這些部隊經常不分青紅皂白就跟其他武裝開打,有時還附帶將村莊洗劫一空(沈從文在《從文自傳》裡稱之為“清鄉”)。沈從文後來回憶說,他的“戰友”以殺人為樂,還喜歡將砍下的犯人人頭當球踢。這麼說來,沈從文也算是當過幾年的“土匪”了。

沈從文的祖輩其實沒有搞文化的基因,反而充滿著鬥爭細胞。祖父在清朝同治年間做過貴州省的提督(相當於現在的省軍區司令員),在湘西鳳凰縣置下許多家產。父親也是清朝的軍官,在八國聯軍侵略期間參與鎮守過大沽炮臺。可是到沈從文這一輩,家道已中落,他小學還沒讀完就輟學在家。閒著無聊,常聽老奶奶們講些祖父沈宏富的輝煌史:16歲參加曾國藩的湘軍,21歲任副將,23歲任總兵,26歲任提督!聽著聽著,沈從文(當時還叫沈嶽煥)坐不住了,心想祖父靠著作戰英勇,年紀輕輕就能當上大官,吃香的喝辣的,我為啥只能天天坐在家裡曬太陽、啃紅薯幹呢?這時鳳凰縣城裡正好有軍隊招兵,沈從文便興沖沖地報名入伍,時年15歲。

沈從文的從軍經歷

沈從文與夫人張兆和

從後來的自傳中我們知道,沈從文參加的軍隊與土匪無異。軍營附近村寨深更半夜發生縱火搶殺事件,敲鑼打鼓,喊殺震天,駐軍卻大門緊閉,充耳不聞。可是每次以剿匪為名的“清鄉”行動,卻要趁火打劫,濫殺無辜。“二天路程中我們部隊又死去了兩個,但到後我們卻一共殺了那地方人將近兩千。懷化小鎮上也殺了近七百人。”沈從文還詳細描寫了稚氣未脫的青年士兵殺人後的反應:“人殺過後,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屍兩下,踹踹他的肚子,彷彿做完一件正經工作,有別的事情的,便散開做事去了。”(《清鄉所見》)在他的筆下,殺人彷彿殺豬一樣,充滿著暴力。砍頭也像割稻草一樣,顯得十分隨意。

沈從文以他最擅長的細緻筆法將砍殺犯人、向犯人家屬勒索錢財以及泅水、唱山歌、攆野雞、打野物、喝酒、吃肉等等軍營生活娓娓道來。而且還將殺人與吃肉聯繫在了一起,充滿著過節般的快樂情調:按照當地規矩,殺人後劊子手要大搖大擺地去各個屠桌前無償割取兩三斤豬肉、牛肉拿回來平分燉好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

沈從文的從軍經歷

沈從文書法

沈從文還描寫了年輕的士兵們像玩遊戲一樣對待人的生命和遺體——人頭被砍下後掛在高處,有人爬上去撥那死人的眼睛,因此有一個人頭就跌到地上了,他們爭著用手提,爭著拋出去,他有一次也上前踢了人頭一腳,踢疼了腳尖。

當然,他們也沒有將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沈從文身邊最要好的幾個戰友,最終或死在內戰戰場,或死於病魔,或死於負氣的冒險行為,大半“在歷次大小內戰上犧牲腐爛了”。不死的也只是在下級軍官的位置上混日子。沈從文最後終於對土匪般的從軍生涯產生了審美疲勞,認為這樣的生活不能恢復祖父當年的榮耀,也不能讓年輕的生命在這般將殺人當遊戲的無聊中消耗或腐爛掉。於是,他決定出走,並將自己的名字由“沈嶽煥”改為“沈從文”,去北京尋找新的生活,將家鄉的山水風光、淳樸風情也包括人性的弱點和殘酷通過自己的文字告訴外面的世界。

沈從文的從軍經歷

當然,以後在沈從文小說中頻頻出現的吊腳樓上的土娼、在當地很能罩得住的船老大、渡口的擺渡人、連長的寡婦情人、旅店女老闆、麻陽船水手、牛皮商人、喜歡養雞的伙伕、關心下級士兵的老參軍等等組成湘西風俗畫卷的主人公們,其素材便大多來自於他的這一段不同尋常的從軍經歷。

沈從文最打動人的長篇小說《邊城》裡的許多創作靈感與他的從軍經歷也息息相關。比如,《邊城》中的翠翠就是駐防軍人與本地女子的私生女。作為軍人的父親愛上了翠翠的母親。翠翠的出生使得父親失去了作為軍人的榮譽,於是自盡。翠翠只好與外祖父相依為命,靠在渡口幫人擺渡為生。外祖父去世後,翠翠父親當年的軍中好友楊馬兵幫老船伕下了葬,又把軍營裡養馬等事情託付給別人,陪翠翠在溪邊住下,自願承擔起照顧老戰友遺孤的責任。試想,如果沈從文沒有這段從軍經歷,可能便沒有“牧歌”式小說的代表作《邊城》。

2000年端午節前後,我正在湘西鳳凰縣採訪。一個早晨,來到位於沱江邊“聽濤”山下的沈從文先生墓地憑弔。沈從文的骨灰安放在一塊狀如雲茹的天然五彩石下面。旁邊立有一塊碑,上面是沈從文的表侄黃永玉用灑脫不羈的書法寫的兩排字:“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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