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韻”系列電視片(含解說詞)之二十——末世悲歌

第二十集 末世悲歌


南宋滅亡那年,文天祥代表朝廷與元軍談判,由於態度強硬被扣留,被押解北去時從鎮江逃歸溫州,繼續組織義軍抗元,後在廣東海豐作戰時被俘,押送到今天的北京,關了三年多,因誓死不屈被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兩句詩大概是無人不知的。為了證明人性尊嚴的不可以辱損,為了展示人格脊柱的不可以彎曲,文天祥毅然選擇了死亡。他知道,秦淮河上孤悽的月亮今晚將最後一次來伴他度過這無眠的夜晚。“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於是他死了,在中國歷史上塑出一個永遠四十七歲的巨人。


“宋之韻”系列電視片(含解說詞)之二十——末世悲歌

在押解北上路過今天南京與友人告別時,文天祥的同鄉和朋友,鄧剡,寫下了有名的《酹江月》。南京曾是東吳的國都,因此他想到了赤壁之戰中的周瑜。周瑜得東南風相助,火燒赤壁,戰勝曹操,然而,“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文天祥卻得不到東風的幫助,以到於戰敗被俘。“蜀鳥吳花殘照裡,忍見荒城頹壁”,如今的南京城一片殘垣斷壁,在斜陽的映照下,到處是野花開放,野鳥啼鳴,慘不忍睹。“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南宋覆滅,宮女妃嬪,盡被搶走,文物寶器,洗劫一空,這仇恨靠誰來洗雪?

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裡,忍見荒城頹壁。

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鬥牛空認奇傑。

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衝冠發,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


“宋之韻”系列電視片(含解說詞)之二十——末世悲歌

上片結尾說自己不能為國報仇雪恥,枉為七尺男兒。由此逗起下片,“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三年前從鎮江脫逃坐小船出海,到溫州再至福建,南行萬里,想不到歷盡艱險竟能到達南方繼續抗元。“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所以要這麼堅持,就是為了回報盟友的推重,保留激越的目光來看這濤生雲滅一樣變幻莫測的局勢。“睨柱吞贏,回旗走懿,千古衝冠發”,像藺相如鎮住秦王,諸葛亮死了還足以嚇走司馬懿一樣,這怒髮衝冠的氣勢將永遠也不會減弱。

對這首《酹江月.驛中言別》,文天祥也以同調同韻做了回答。

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風雨牢愁無著處,那更寒蟲四壁。

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傑。

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

去去龍沙,江山回首,一線青如發。故人應念,杜鵑枝上殘月。

南宋冷幽幽地覆滅了,只剩下一批冷幽幽的詞人,唱著冷幽幽的悲歌。蔣捷在《賀新郎.兵後寓吳》這首詞中記述他在蘇州一帶漂泊時的身心交困。家人團聚的溫馨,已經成了遠處追錄的往事,蘇州城裡到處是元兵,號角聲此起彼伏,把形單影隻的漂泊者吹得身上冷冷的,心裡酸酸的。黃昏時倦鳥歸巢,一隻接一隻,給有家難歸的遊子勾出一腔濃濃的鄉愁。

竹山詞——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

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宋之韻”系列電視片(含解說詞)之二十——末世悲歌

蔣捷曾中過進士,但授予他這個頭銜的南宋不存在了,而元朝卻是七醫八娼九儒十丐,進士的牌子不值錢,並不是可以捧了去要飯的金碗。關漢卿,王實甫諸人這時正在寫雜劇,活得也挺滋潤的。但他蔣捷不會,只能靠給人抄抄寫寫賺口飯吃。最悽慘的是他掏出毛筆,“問鄰翁要寫牛經否”,鄰翁卻不答理,只搖搖手就避開了。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

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戰爭,使生活變成了不能傳熱導電的真空,人與人面對面也無法交流。而戰爭招來的災難如同洪水,總是朝低處衝激,把最大的不幸傾瀉在最底層的弱勢人群身上。有個弱中之弱的女人,能哭出聲來,算是留下了一聲慘叫。

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捲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

破鑑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這個女人沒有留下姓名,她家住岳陽,被南下的元軍抓住,帶到杭州,最後投水自盡。死前她呼喚著失散的丈夫,“破鑑徐郎何在”,可是沒有人答應她,“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她希望魂歸故里,可是遠在杭州,她找得回去嗎?

另一個有姓無名的女人劉氏,文采差一些,就只會直著嗓子哀嚎。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況乎亂離。奈惡姻緣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為妾為妻。

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東與西。

這個劉氏卻是從浙江被帶到北方去,“君知否,我生於何處,死亦魂歸”,她唯一的願望也就是能魂歸故里,在故鄉的熱土上來偎暖生前漂泊的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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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最後一個較有成就的詞人要算張炎,不妨順便說一聲,張炎的六世祖,就是跪在岳墳前的張俊。據記載,原先只鑄了三奸,並沒有張俊,到十六世紀末至十七世紀初,才有人將張炎這位老先人補進去。南宋滅亡時,張炎的祖父被元朝人殺了,家也被抄了,他也由身世顯赫的王孫公子變得流落無依。

他寫過一篇《詞論》,主張詞的語言要雅正,不帶俗字俗語,也不像豪放派那樣放肆。而意境則要清空,也就是情感要高潔清雅,有言外之意,開闊疏朗而不侷促。他的詞正好實踐了自己這種主張,像這首詠孤雁的詞——

“楚江空晚,恨離群萬里,恍然驚散。”一起頭就直切主題,點出大雁被驚散,在南方的空中獨自飛著,百無聊賴。“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因為是孤雁,所以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水中,以為是有了夥伴,就想落下來。“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大雁南飛時排列得像人字或一字,稱為雁字,孤雁排不成字,只算得字中的一個點,所以說只寄得一點相思。這是向來被稱道的句子,聯想得出人意表,卻不免纖巧。“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孤雁既落在後面,又寫不成書,自然就不能及時把蘇武困在漠北的消息帶回來。用蘇武在北海即貝加爾湖牧羊的典故,可能是影指南宋覆滅時,被俘北去的后妃宮女等人。

下片反覆渲染,孤雁內心的寂寞與悲哀。“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一路上哀愁綿綿不斷,又有誰來同情。無論古箏上彈出的哀怨還是陳皇后被幽閉在長門宮的那種長夜難熬,都無法拿來相比。“想伴侶猶宿蘆花”,說不定夥伴們還宿在哪個蘆花蕩裡吧。“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又想著乾脆慢慢飛,等開春了夥伴們從南方折回來時也許會遇上。“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孤雁於是在雨中使勁鳴叫,設想萬一能與夥伴們相遇,那就再不必看著燕子雙飛而自慚孤獨了。


“宋之韻”系列電視片(含解說詞)之二十——末世悲歌

(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

楚江空晚,恨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

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

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這隻被驚散的孤雁,自然就是張炎自己,能使他感到心裡踏實的南宋王朝覆滅了,使他像枯葉離枝一樣失去了依託,只能無可奈何地像孤雁哀鳴,唱出自己無從消解的悲哀與失落,來送這個潰敗的王朝遠去。

延續了三百多年的趙宋王朝,終於被時間的波濤衝沒了,只剩下不朽的宋詞,永遠在訴說這個時代所經歷的歡哀苦樂,使後人感奮或是哀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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