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戒——夢的故事》

我讀《受戒》後做了一個夢,這是夢的片段。

明子和英子的關係,還是大和尚仁山閉眼前的那一刻,細若遊絲的聲音,艱難地挪進趙大伯的耳朵裡。

荸薺庵的和尚,喝稀飯的聲音每回都如蚊子一般。所有人都說,明海當上方丈那天,才曉得和尚喝稀飯是有聲音的,明子的嘴唇縐成一個濾槽,稀飯若受戒一般,承著清規,從碗里老老實實地流進裂開口子的嘴裡。

每個和尚都很好奇,第一次聽到這麼大的聲音。先是一愣,繼而大裂嘴,照見臉影的飯湯,大大方方地流向從昨晚就斷流的嘴裡。一天改吃一頓,偶在晚上加個饅頭的日子,開始於一年了。

仁山沒有坐化,死前有半個月都躺在床上,最後三天,滴水未進。人都瘦成乾子了,想吃吃不了,吃了還吐血。

想吃的東西也沒有。恰逢孫大帥吃了敗仗,退往徐州的時候,手下一隊衣冠不整的傷兵,只一留宿,就把整個庵趙莊糟蹋成雞窩了,甚至連荸薺庵的八隻正下蛋的雞也全給抱走了。

圈了兩墩的穀子,是用馬給馱走的。二師叔也是這天夜裡走的,事後大夥都能猜到,他肯定投奔老婆去了。

當天夜裡,庵後的幾個大草垛還燒起來了。火光沖天,把庵趙莊後的那條河都映紅了,卻沒有人敢救火。草垛邊上有一處竹林,最粗的竹子都有小手臂差不多,卻也讓火連上了,燒了半夜,但整晚上竹爆聲時不時爆一下,日上三杆了,灰燼裡還會突然爆響一聲。

曾有人看見火是上半夜起來的,且認識其中一個白天扛歪把子的在火起時鬼鬼祟祟。但天還沒亮呢,扛歪把子的和他的那一夥人全跑了。

“昨晚要是抓住那個大瞘眼,就把他捆在竹林裡。”

“我都後悔,沒動手。”

“你後悔什麼?你想動手他們卻跑了,跑了還後悔?”

“這些狗畜牲,少跑一天,我就能拿菜刀……”

扛歪把子的就是大瞘眼。而躺地鋪上的仁山甚至吃不下趙大媽煮好的雞蛋,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趙大伯剝好的蛋和一碗小米粥。

仁山一連幾天水米不下,且又一言不發。每日,明子和英子都立在床頭。

明子一臉的悲傷,偶爾衝仁山笑笑。倒是英子,象哭了幾回,因為眼角時常掛著淚珠。

門口立著兩個小和尚,若木雕的送子童。

夕陽透過窗欞格子,一半擋住了,一半卻放任光線跑進來,照到床邊的痰盂上。仁山曾說,不要學他,日後有靈性的還是靠自己。明子沒有回應他,偶伸手整理一下蓋在仁山身上的棉被角。

趙大伯握著仁山師傅的手,還想說,可總也開不了口,雖然他明白這位方丈今後是包不了庵田給他,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乾枯透的手。

“明子是個好小鬏。”

“嗯——好呢。”

“明子和英子有福。”

“都有福呢,可眼下怎麼過。”

“讓明子和英子……”

“合適麼?”

趙大伯又問了幾聲,仁山師傅沒有回應。又喊了幾聲,趙大伯才發現仁山師傅死了。

仁山真的死了。

仁山方丈一死,荸薺庵就只剩下兩個和尚了。

明海算不上沾舅舅的光,就憑會畫畫的技能,及來上香的信客的推崇,理所當然地是方丈了。方丈的事,明海倒沒覺得又多扛多少大事,有要放焰口,和以前一樣,要和別的廟聯手。以前仁渡師傅唱主角,可是老師叔閉眼沒一星期,仁渡就雲遊去了,掛褡在哪裡,沒人知道,反正幾年沒回來過。

現在庵趙莊的劁豬殺豬都是明海的師弟玄子做了。

玄子,和明海差不多高,也是一頭的戒疤,比明海遲來半個月。玄子會劁豬的手藝都是偷偷學仁渡師叔的,仁渡開始死活都不肯教玄子,還經常在後廚房挖苦玄子。

玄子全名叫徐玄元,沒有剃渡前,都叫徐大頭。抓周時,摸著不在抓周禮範圍的拂塵,又敲又打,玩得歡,怎哄都不撒手。五歲那年,一場疾病奪走了他爹孃,然後就讓堂叔送到荸薺庵裡來了。

荸薺庵死第一個是老師叔,仁山第二個。仁海投奔老婆,仁渡是去哪掛褡,還是幹嘛,沒人清楚。而仁山一死,庵裡就只剩下明海和玄子。

庵田不多,趙大伯怕過一陣倒心安了,庵田還是他種。

秋日下,大片大片的蘆葦地,若胖大海般的漲開。又滿眼裡都是什麼枯葉亂飛,冒失鬼般地撞向趕路人的臉上。庵趙莊後的那條河,水面上浮了不少枯葉。英子到荸薺庵找明海畫鞋墊,越發想著什麼時候,順便能約上明子,讓明子開口:

“英子,嫁給我吧。”

“再說一遍……”

“我升了方丈……”

仁山師傅死了,坑是明海和玄子,還有趙大伯一起挖的。

明海想給他弄一口棺材,玄子說:“方丈是佛,不能躺。”

趙大伯說:“仁山大和尚本要坐化的,怎奈那一班土匪折騰,大和尚四五天水米沒下,誤了仙逝,可也得坐化呀。”

明海低頭唸了一句:“阿彌陀佛,他是我舅,就棺材吧。”

棺材板是趙大伯租庵裡地種時就有碗口粗的槐樹做的,庵趙莊的李木匠帶徒弟歪臉熬了一個通宵帶兩白天做好的。棺材板雖然薄了點,這棵槐樹也正好夠全了料。

李木匠雖然熬了夜,但拒收了明海付的工錢。

李木匠說:“仁山師傅是啥人呢,我能收他的錢嗎?”棺材收工是在早上,因為庵趙莊這一帶,人死了,棺材錢都算死人的,規矩禮說這是死人給自己安的家。

李木匠沒收錢,但喝了兩天的飽麵疙瘩湯,給棺材收工時還打飽嗝呢。

歪臉都把褲腰帶漲斷了。李木匠拿起一根木條,抽了一下歪臉的屁股,一張嘴:“沒出息的玩意。”

  庵趙莊在仁山下葬的第二天,就有幾戶人家斷炊了。明海把藏在庵後堂的地下室裡的幾袋米取出來,給困難的每戶分了一些。

  荸薺庵裡其實也困難了,好在只有明海和玄子倆。

  蘆葦花開了,冷空氣也來了。明海常發愣,有時英子不知什麼時候溜進庵裡,躲在明海身後,時不時扔一個小土坷垃砸在明海的腳下。

  明海其實除第一次被捉弄了一下,後每次都知英子來了。有時,假裝被砸卻呆若木雞。

  一早,疙瘩粥熬好的時候,英子悄悄地來了。

  英子見傻愣愣的明子,猛衝過來,一拍明海的肩膀:

  “傻了?傻子。”

  這時明海才轉過頭看了一眼英子。英子都成大姑娘了。

  “明子,明天去我家。”

  “你來接我嗎?”

  “接。”

  “……”

  英子走後,明海才和玄子喝起了能照見人影子的疙瘩粥。

  明海第一次,一改往日照著碗邊吸的方式,大口大口地牛飲起。

  玄子明海這樣喝,也一仰臉,大口地喝起來。

  稀疙瘩粥由於英子在,沒喝,早涼透了。玄子喝過一碗,仰天大叫:

“開戒了。”  

明海還沒跨進門裡呢,裡屋的趙大媽迎門一句“當家的”話,可把明海的臉給羞成一塊紅布了。

  英子給笑得漲紅了臉,捂著嘴也止不住,突然又腔了一口氣,連咳嗽了好幾聲還沒停下來,又接著蹲下身捂腹笑了好一會。趙大媽自己也笑了,指著英子:“你這個死丫頭,都笑痴了。”

  待英子止住笑,一把推明海進了堂屋。

  英子姐大英子也回孃家了,大英子的男娃鎖釦正在翻抽屜呢。英子上前對著鎖釦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這個鬼小鬏,一來就亂翻,是你爸還是你媽教的呀?”這可一下子輪到明海大笑了。

  明海說:“鎖釦,你小姨最壞了,看到你就欺負,告訴你舅奶。”

  鎖釦沒停下翻動的手,白了他小姨一眼,又撇了嘴,小手一指廚房:“隨她欺負吧,舅奶慣她,我告訴我媽,讓她姐管。”

  鎖釦下個月要過九歲生日,都成小大人了。

  鎖釦不冷不熱的一句話,把英子和明海,還有趙大媽,惹得鬨堂大笑。

  英子又用腳對著鎖釦屁股來了一下:“你這鬼小鬏,你舅奶都沒欺負我,還讓你媽來,我現在都想把你攆回去。”

  “攆我?舅奶該攆你。”

  “你這臭小子,憑什麼攆我呀?”

  “你是遲早要嫁出去的呀,我又不嫁。”

  “啊?哈哈……”

  明海說:“對,把她攆走。”

  鎖釦頭也不抬地啄磨著手裡的壞銅鎖,嘴裡又嚼咕了一句:“攆她走,也攆你走,你倆一路的。”

  這鎖釦可把英子給逗得樂瘋了,嘴裡卻說:“你這鬼小鬏,我以前都白疼你了,現在這就是我家,我要趕你滾蛋。”

  英子不可能趕鎖釦滾蛋的,吃飯時還盡把青椒炒蛋裡的雞蛋往他碗裡夾。倒是趙大媽讓英子叫明海來,主要是商量一下婚事。

  自從仁山捅破英子和明海在大人眼裡的親事,而且還有二師父仁海娶媳婦的例子,左鄰右舍也就覺得理所應份的事。

  不過,荸薺庵自仁山師傅仙去後,輪也輪到該明海做方丈了。

  荸薺庵,至少目前只有兩個和尚,明海和玄子。

  而且,仁山閉上眼睛後,二師叔仁海亦已去投靠老婆呢,三師叔估計早在別的什麼寺廟裡做當家的了。

明海就肯定是荸薺庵的當家的了。不是其一可選,而是唯一的。

鎖釦,一個毛頭小子。

  他胖乎乎的臉和堂屋口貼的小哪吒差不多,就是鎖釦腦後的長辮更甚於小哪吒。六歲生日一早,明海應英子話,讓鎖釦立院子的雞圈邊,提筆素描了一張哈哈像。

  不料,鎖釦見自己奇醜,大喊:“和尚壞,和尚壞,不要畫我——”眾人大笑。

  英子問他:“給你畫像不好麼?”

  鎖釦一本正經地說:“把我畫得不好看,我要照相。”

  英子大笑,她想起來,去年和姐帶他逛頭橋鎮,進了一趟照相館,幾個人都是有平生第一次在一張小紙片見自己。尤其是鎖釦可開心了,有些日子逢人就說他照相了,小嘴叭叭個不停。

  眼下進深秋了,田裡麥苗已旺過腳面。趙大伯近些日子天天忙於給麥田撒草灰過冬,趙大媽和英子忙屋裡和田裡兩頭跑。英子就把鎖釦叫來陪她,有時還會讓他給他舅爹送送飯。

  這地雖然說是租荸薺庵的,明海也會當趙大伯遇重活出全力的,一點不節約自己力氣。可趙大伯就犯難了,還總當大夥的面說上幾句,甚至說到明年的租子是不是該多出點呢?趙大媽不接話茬,但會朝趙大伯瞪眼撇嘴帶笑。

  明海倒也從沒想太多,平日英子一叫有活,他就跳上英子划過來的小船,和英子有說有笑地穿過蘆葦蕩。

  英子說:

  “你這個方丈還能娶我嗎?”

  “我哪是什麼方丈?我舅是。”

  “你舅仙了,你就是。”

  “還能娶嗎?”

  “能啊。”

  一陣笑聲,驚起蘆葦叢裡的一大群麻雀,四散而去。

  這次,趙大伯說要給麥田挖排水溝,挖沒半天呢,腰就疼死了。英子說:“我喊明子。”

  明海讓玄子護庵,他和英子略收拾了點衣物,就來了。

  挖溝是在村東頭的大田裡,中飯是鎖釦和英子送來。正在挖溝的明海和趙大伯看到鎖釦的兩條小腿若筷子攪似的,拎著瓦罐一溜煙的從船邊跑到他倆腳邊。

  明海和趙大伯正啃饅頭遙,鎖釦突然叫起來:“舅爹舅爹,那有個人。”

  明海和趙大伯,還有英子同時抬頭,待順著鎖釦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的蘆葦塘邊沒影子了。

  “鎖釦你這個小壞蛋,看錯了吧。”英子責怪鎖釦亂喊。

  “不,就是有兩個人,鑽蘆葦地了。”

  趙大伯說:“估計逮魚的吧。”

  明海說:“這一帶沒人來逮呀。”

  鎖釦執呦地說:“就是人,兩個呢。”

  英子笑起來了:“好好,是人,是兩個人。”

  鎖釦補了一句:“就是兩個人在照像嘛。”

  英子忍不住也補了一句:“兩個鬼照,這哪有什麼人照相?”

  庵趙莊的人都慶幸當年孫大帥失敗了,因為一想到他要打個勝仗,那他的那土匪鬼兵又不知在這一帶禍害到什麼時候,但後來這一帶還真沒鬧過鬼。

  霜降過後,田裡也就沒什麼事了。英子喜歡煮花生,趙大伯和明海晚飯頭總喝兩杯,喝酒就花生,爺倆有時一喝就多了。

  田裡沒甚事,明海本來要回荸薺庵,昨晚剛開個口,趙大媽說話了:

  “明海,我和你大伯商量了一下,想在年前給你英子的婚事辦了。”

  明海的心“突突”亂跳起來,拿著的筷子,放也不是,舉著夾菜也不好,左手實在無事可做,撓了撓耳朵。

  趙大伯開口了:“明海,大伯和你也直說,你和英子,我們老倆口看著合適,反正和尚娶媳婦在我們這一帶也不算稀罕事,你師叔就是個例子。”

  英子在一邊竊笑不已,那油燈散發出去的光,映到她的臉上,愈發更紅潤了。而鎖釦手裡還捧著碗就不住地點頭,有兩次臉差點跌到碗裡。趙大媽忙把鎖釦抱到洗臉盆邊,擦擦嘴邊的湯汁,又給他洗洗手。明海上前一把抄起鎖釦的屁股,一轉身給放到床上了。

  趙大媽邊絞毛巾邊說:“白天瘋玩,這天還沒晚呢,就困痴得了。”

  英子又上前給鎖釦的鞋脫了。

  “你大媽早說了,以後你就我們的兒子,反正你爹媽還有三個呢。”

  一屋子的酒香,在油燈的燃氣中裊裊上升瀰漫。明海羞著臉,洗耳靜聽。

  趙大媽笑笑,整理了一下圍裙,又在桌前坐下,夾了一塊魚肉放明海的碗裡。

  “老頭子,你趕明哪天得個空,去見一下明海的爹,這事再怎麼也是大事。”

  “媽,現在他是出家人,他舅都給他作了主,還商量麼?”

  “死丫頭,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過的普通日子,沒風沒雨沒蚤子,可禮節還是要的呢,你爸總得給明海爹一個面子吧。”

剛入冬的夜晚,雖有寒氣裹身,可油燈散發出來的絲絲溫暖,悄悄地浸潤著草屋。英子彷彿看到那燃著的光明,正照著她的未來,明海是那牛郎,她就是那織女……

  鎖釦發現的那真是鬼,是日本鬼。

  明海的婚事真不需要他爹點頭,趙大伯在明海荸薺庵的下午,恰巧河口販藕的趙三禿船要去城裡,順手給趙三禿一袋旱菸算盤纏。

  明海的家不遠,船還沒到縣城,就在一處橋頭靠了岸。明海家也好打聽,四個兒不稀罕,小兒和舅都是出家的,趙伯沒走幾步就碰到一個放羊的老哥,這放羊老哥手指:“就前面那莊子,由東向西數,第三家。”

  明海爹說:“趙大哥,明子是出家的人呢。”

  趙大伯仍不放心:“他這不是說還俗娶媳婦麼?”

  明海爹的犟性子又上來了:“還俗?我也不能認呢,往後他就是你兒。”

  趙大伯想的就是這句話,並沒有喜形於色,只是精神一振,又和明海爹碰起杯。夜裡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天剛朦朦朧朧,趙大伯就搭糶米的船,天黑回到了庵趙莊。

  地裡的草灰覆好,麥子也就等下雪過冬了。可趙大伯還會到地裡轉轉,鎖釦就是他的小尾巴。

  庵趙莊這一帶就數河多,為抄近,祖孫倆撐個小船,轉過幾個河灣就到庵產的地了。這沿河走,鎖釦免不了羨慕那在蘆葦地裡亂飛亂鳴的鳥,央求舅爹能不能幫他捉一隻。

  其實,鎖釦掏過鳥窩,而且還在鳥窩裡掏過蛇。不過,自從那次後,鎖釦怕了,幾乎就不怎掏了。

  水清,蘆葦密,不過蘆葦有點亂。蘆花已被幾茬割過了,遠望,亂不堪。

  “舅爹,那有人。”鎖釦突然叫起來。

  趙大伯手搭涼棚,隨鎖釦指的方向望過去。確實,在河灣處泊著一條魚條船,一個人已經上岸了,正繫繩子,另一個人也跨船上岸。

  這是誰呀?趙大伯誰又不識啊。

  鎖釦說:“舅爹,這兩個人我認識。”

  “你識得?”

  “嗯——”

  “就是小姨說鬼的那兩個人。”鎖釦又補一句。

  “他們是逮魚的,我們不管。”

  鎖釦若有所思,忽然大呼:“舅爹,他們是照相的。”

  照相?照相館的跑鄉下,可再不濟也沒人跑到這拍什麼相呢?

  英子生下樂娃,最高興的倒是鎖釦。

  鎖釦對於這個小表弟的喜愛,是從趙大媽第一天告訴他,這個娃也是他的至親,就很期待,期待陪他上學堂。

  庵趙莊,莊不大,在這多河流的地方,略顯文靜,三五戶一聚,兩三戶又一連,姓倒不雜,但一棵垂柳也可能掩蔭一戶人家。 這兒河多 ,日之夕矣,雞一般都落樹上的。

  鎖釦的臉越發圓潤了,上學堂還是會帶上表弟,甚至捉蛐蛐。

  而明海能成為趙家的女婿,英子喜歡,趙大伯與趙大媽也喜歡明海。當初還是小沙彌時,英子便是明海的玩伴,明海不亦樂乎。喜歡明海自然也少不了鎖釦,鎖釦叫明海曰“小姨父”時,墨黑的眼睛會忽閃忽閃逗著明海,自然明海亦喜歡鎖釦。

  明海算是庵趙莊的女婿,小時和英子常一起玩耍,相熟得就連成親的日子,普通的百姓誰也沒在意。鄰舍們沒在意庵趙莊也是明海常到的地方,居然直到英子懷孕時,侍候還不僅是明海,趙大伯和趙大媽也忙前忙後。可又一轉眼他倆的娃已能陪鎖釦堆泥人了。

  明海隔三差五留趙大伯家,偶做法事,便會和玄子出門在外留幾宿。

能在外留宿的明海,也就是出門放焰口時,聽說上海那邊打仗了,而且打得還挺兇的呢。明海有些糊塗的是這日本人什麼時候跑到中國來?更不清楚的是外來的人居然,似乎縣城也有傳“日本鬼子”的事了。

  明海到縣城做法事,死人,不過上西天的事,稀鬆平常。正念梵音呢,法事主家已亂成一團了,院裡跑進來一個人,一走一瘸。

  此人想找個藏身的地方,一步跨到明海的身後。

  “師傅,給你添麻煩了。”

  明海一抬頭,一個清瘦的年輕人立在他身後不遠的門板後,年輕人一臉的歉意望著明海,示意明海快走開,他想躲在這。

  門口,一隊日本鬼子嘰裡呱啦地已在砸院子門了。

  明海忙招呼此人過來,速鑽到主家逝者的棺槨裡。此人看了一眼明海,順從地鑽到棺槨裡,在棺蓋欲蓋上的瞬間,又和明海四目相對……

  四個日本兵和一個翻譯直奔靈堂而來。

  明海聽日本翻譯說了半天,才明白,一個恐怖分子,殺了兩個兵,跑到這裡了。

  明海一臉無辜,連連擺手。

  日本鬼子張牙舞爪,砸了幾個壇礶,哇哩呱拉亂叫。

  待日本鬼子走後,一地狼藉。

  幾個鬼子摔門而去,整個小院,半晌靜寂無聲。

  最先回過神的是玄子,一手拿著木魚棒,惦著腳步,扒著門邊,東西街兩邊張望了一陣,確認鬼子真的走遠了,這才回頭喊明海:“師兄,師兄,走了走了。”

  明海慌忙推開棺蓋:“兄弟,日本鬼子走了,鬼子走了呢。”嚇呆了的喪家主人,及眾親友這才驚慌失措地圍到桌子邊,七言八語地議論這突然發生的一切。

  年輕人有些吃力地從棺材裡爬了出來,雙手衝明海一抱半拳:“謝謝恩人,太感謝了。”轉身又衝喪家主賓拱拳作揖,感激不盡,朝棺槨跪拜了一下,嘴裡唸叨一句:“對不住了,剛才踩了您。”爬起身又仰臉對大夥說道:

  “各位老鄉,強盜來了,我不是什麼匪,我們大夥中國人要齊心,把這些強盜趕滾蛋。”

  親友中有人小聲地議論。

  “這幫子日本國來的強盜,太壞了。”

  “名副其實的強盜,到我們這地方作惡,一定不得好死。”

  “前幾天,頭橋莊有人在西大荒放牛,一下了死了倆,牛還沒了。”

  年輕人又說:“老鄉們,徐州臺兒莊已經打過了一仗,現在快打到南京了。”

  “臺兒莊死了那麼多,怎麼就擋不住這夥強盜呢?”親友中有人知道情況。

  “你還說什麼臺兒莊?聽說上海快丟了,要打到蘇州呢。”

  “啊?”

  “啊?”

  “啊?”

明海做法事,放焰口,陪英子帶樂娃,農忙一陣子,農閒天天玩,一直以為孫大帥那幫黑腿烏鴉殘兵走了,從此天下太平呢,怎料日本鬼子倒來了,而且還殺人越貨。

  明海和玄子匆匆做完法師,回到荸薺庵,把做法事的東西一放,急急忙忙劃上船,趕庵趙莊。

  他到庵趙莊,已經是晚上張燈了。趙大媽在灶臺後燒火,英子在鍋臺前貼饃片呢。而鎖釦一邊拉著風箱,一邊正逗著樂娃玩呢。

  英子抬頭一見明海回來,撇嘴一笑:“趕著飯點呀。”

  明海“嗯”了一聲,低頭問趙大媽:“媽,爹呢?”

  趙大媽手一指:“你爹這兩天總咯血,應睡覺了。”

  晚飯桌上,趙大伯也沒甚精神,半搭著椅背,看著鎖釦和樂娃一邊吃一邊鬧。

  明海說:“英子,明天開始,不要讓鎖釦和樂娃出去玩了,我給爹買藥回來,你就在家煎,你和媽往後少去地裡。”

  英子誇張地反問:“世道有這麼亂嗎?”

  明海看了一眼鎖釦和樂娃,過了一會才說:“城裡都有日本鬼子了,小心為上。”

  鎖釦停住了和樂娃的打鬧:“啥叫‘日本鬼子’呢?”

明海說:“就是壞蛋。”

  夜,很靜。

  明海擁著英子,倆人都沒睡,很久沒說話。

  “我不要做和尚了。”

  “這一帶人需要你做法事呢,打仗危險。”

  “我知道危險,而且打仗會死人的。”

  “別說晦氣話,呸呸呸。”

  “我決定了,強盜在我們的家裡,哪裡都晦氣。”

  “你怎麼去打強盜?”

  “我今天救了一個人,他比我小點,他有路子。”

  “這個人是誰?”

  “白天殺了兩個日本鬼子的年輕人。”

“那能不去嗎?”

“不能,我和玄子說好天不亮就出發。”

  ……

  夜,很靜,不知不覺,紙糊的窗泛出魚肚白了。

  明海說:“我要走了,英子,你得照顧好自己和樂娃,爹和媽歲數大了,你更要受累了。”

  英子緊緊地擁著明海的身體,久久不願放開……

王培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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