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星闪耀时

人类群星闪耀时
心法:太平洋/拜占庭/亨德尔/马赛曲/滑铁卢/旧金山/电报/南极/列宁(微信公众号:学文读书)

作者序

没有一个艺术家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一切,恒久的一切,总是只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

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面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唯一的一声“行”,唯一的一声“不”,太早或者太迟,使这一时刻长留史册,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于全人类的命运。

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唯一的一个日期,唯一的一个小时,常常还只系于一分钟,这样一些戏剧性的时刻,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生活中,在历史的演进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不朽的逃亡者:太平洋的发现

1513年9月25日

这些落魄之徒、乌合之众,全都横下一条心,为了立即致富,什么暴力手段都敢用,什么罪恶勾当都敢干。

不久,不幸的殖民地投资人恩西索学士就对没有及时将大木箱连同藏在里面的努涅斯·巴尔博亚一起投入大海深感悔恨,因为这个大胆的汉子几星期后就掌控了全部的权力。

但这些冒险者本能地信服武力而群起反对这位文人学士。不久,巴尔博亚成了这块殖民地真正的主人;恩西索为求活命,被迫出逃。

于是努涅斯·德·巴尔博亚这个从大木箱里爬出来的人成了这块殖民地的主人。

为了尽可能长久地掌握自己篡夺来的权力,他聪明而大胆地寻找唯一的手段。他知道,在那个时代,成就可以为任何一种罪行辩护,向王室的财库进贡大量黄金可以使他免受惩罚或推迟惩处;因此,当务之急是聚敛黄金,因为黄金就是权力!

他同卡雷塔酋长一道征服了周围所有的印第安人,在土著人当中树立了巨大的权威,以至于最后连势力最强大的柯马格莱酋长也毕恭毕敬地邀请他去访问。

可是,对强大的酋长的这次访问使他的一生发生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转折。

酋长毕恭毕敬地接待的这些天之骄子,这些强大的、如同上帝一般的外来者,一见到金子,就把尊严抛到一边去了。

在这些文明人眼里,一小撮黄色金属比他们的文明在精神上和技术上的成就还要宝贵。

在柯马格莱酋长家里的这一小时,决定了巴尔博亚的命运。从这一瞬间起,这个出来撞大运的冒险家的生活便具有了一种崇高的、超越时间的意义。

逃遁到不朽的事业中

去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人生的中途、富有创造力的壮年,发现自己此生的使命。

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发现这一片新的海洋,并占领终于被发现的黄金国。哥伦布曾经许诺要找到而始终没有找到的黄金国,他,巴尔博亚,如今要去征服它了。

在人类居住的世界的尽头,对于他而言只有一种逃亡的形式,那就是逃遁到宏伟壮丽的事业中去,逃遁到不朽的事业中去。

与其双手被捆绑着屈辱地被拖上断头台,不如为一切时代最英勇的冒险行动之一光荣牺牲!巴尔博亚召集殖民地所有的人,向他们说明他穿越地峡的意图,他并不隐讳种种困难,问他们谁愿意随他前往。

他的勇气鼓舞了其他人。一百九十个士兵,这块殖民地的几乎全体武装人员都表示愿意追随他。不需要为装备过多操心,因为这些人一直都在战争中生活。

1513年 9月 1日,为了摆脱绞架,摆脱监狱,英雄和匪徒、冒险家和叛乱者努涅斯·德·巴尔博亚开始逃亡,开始了他向不朽的事业的进军。

永恒的瞬间

参天大树的上空,太阳无情地烘烤着,树冠连成一片,在这潮湿的拱顶下面,阴沉沉的,又闷又热,叫人透不过气来。

巴尔博亚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前面,他下令宁可把害热病的人和那些已疲乏得无法继续行军的人统统留下来,他只要率领他从部队中精选的人员,大胆地进行决定性的冒险行动。

视野渐渐开阔,夜晚清风凉爽。他们以基督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狂热地、发自内心地祈求上帝,同时又以上帝的名义干出历史上最卑鄙无耻的非人道的勾当。他们的胆识、献身精神和承受艰险磨难的能力,可以取得最壮丽的英雄业绩;同时他们又无耻至极地尔虞我诈,互相争斗,而在他们卑鄙的态度中又有一种明显的荣誉感和对于他们的历史使命的伟大意义所具有的奇妙的、真正令人赞叹的意识。

就在这一刻,巴尔博亚下令停止前进。他不让任何人跟在他后面,因为他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第一次看见这未知的大洋的殊荣。

的确,他刚登上峰顶,眼前便展现一派非凡的景色。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的渐次低缓下去的山峦和丘陵后面,是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万顷碧波,这就是那个新的海洋,未知的海洋,迄今只有人梦想过而不曾有人见到的、哥伦布和他的所有后继者们年复一年徒然寻找的神奇的大洋,它的波涛拍打着美洲、印度和中国的海岸。

他没有立即奔入大海的波涛中,他恍如海涛的主人和主宰者,高傲地在一棵树下休憩,等待大海涨潮,海浪卷到他跟前,像一条驯顺的狗献媚地用舌头舔他的双脚,这时他才站起身来,把盾牌背到背上,让它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

伟大的事业已经完成。现在必须从这英勇的历险中谋取尘世的好处。他已发现了珍珠海岸和南海,说不定他还会有第二个发现,发现并征服这个地球上的黄金国——印加帝国。

他急忙朝他们奔过去,要拥抱他们的队长、发现南海时的伙伴、他多年的战友和密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可是,皮萨罗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被捕了。皮萨罗也渴望不朽,渴望占领黄金国,除掉这么一个桀骜不驯、无所忌惮的挡路人也许正中其下怀。

总督佩德拉里亚斯开庭审判所谓的叛乱案,迅速作出了不公正的判决。几天后,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同他的几个最忠诚的伙伴走上了断头台;刽子手刀光一闪,人头落地,一秒钟后,看见环绕着我们这个地球的两个大洋的第一双眼睛便永远地闭上了。

二.拜占庭的陷落

1453年5月29日

1451年 2月 5日,一名密使来到小亚细亚,给穆拉德苏丹的长子、二十一岁的马霍梅特送来其父辞世的消息。

狡黠而精力充沛的亲王闻讯之后,不同他的大臣和幕僚打声招呼便飞身跃上骏马,狠命鞭打胯下纯种良驹,疾驰一百二十英里直抵博斯普鲁斯海峡,随即渡过海峡在加里波利半岛踏上了欧洲海岸。

马霍梅特即位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显示出他极其果断、残忍。这个年纪轻轻、性情暴烈而又好大喜功的马霍梅特继较为小心谨慎的穆拉德之后,嗣位当上了土耳其苏丹,这消息使拜占庭惊恐万分。

马霍梅特决心远远超过他先祖的功业。人们知道,人们感觉到,他第一个打击的目标必将是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皇冠上硕果仅存的璀璨宝石——拜占庭。

末代皇帝的帝国只有一个小碟子那么大,正好有一座环形大墙,把教堂、宫殿和杂乱无章的住宅围在里面,人们就管这叫拜占庭。

苏丹亲自指挥修建工程,昼夜不停施工,拜占庭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人家违约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

他跣足上前,面向麦加行三鞠躬,额头触地;在他后面,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一齐深深鞠躬,以同一个节奏向安拉诵出同一祷词,祈求他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

城墙与大炮

此时的拜占庭只拥有一种力量,那就是它的城墙。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个那么伟大、那么幸福的时代留给它的就只有这么点儿遗产。

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已经有二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冲着拜占庭张开了它们乌黑浑圆的大口;重炮载入了战争史,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古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决战开始了。

整个君士坦丁堡欢欣鼓舞,人们立即聚集到临海的壁垒,欢迎援军到来。就在这时,马霍梅特跃上马背,从他的帅帐风驰电掣般向土耳其舰队停泊的海港狂奔而去,下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阻拦热那亚船只,不能让它们进入拜占庭海港金角湾。

白昼将尽,地平线上红日西沉。希望的欢呼声有如一团紫云,又一次飘浮在这阴郁而绝望的孤城上空。

然而马霍梅特也是一个梦想家,自然是另一种类型的、更为罕见的梦想家,这种人懂得通过意志使梦想变为现实。

于是马霍梅特拟订出一个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用武之地的外海经山岬角运到金角湾内港。携带数百舰只翻越嶙峋的岬角,这一极其大胆的狂想从一开始就显得如此荒谬,无法实施,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根本没有从战略上考虑到有这个可能性,犹如此前的罗马人和此后的奥地利人不曾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会经由险峻陡峭的山道翻越阿尔卑斯山一样。

然而,将无法实现之事付诸实现正是非凡意志的真正标志;人们历来只把在战争中无视一般的战争规律,在特定的瞬间不沿用屡试不爽的方法,而使出临期想到的绝招的人视为军事天才。

炮击本身并没有意义,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船队翻山越岭,从一个水域运到另一个水域。

像一切伟大事业一样默默无闻,像一切办得聪明的事情一样深思熟虑,奇迹中的奇迹完成了:一支舰队越过了山岭。

出其不意的突袭时机一向是一切重大军事行动的决定性因素。在这里,马霍梅特卓越地证明了自己具有非凡的才能。谁都不可能预料到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我这把胡子里头若有哪一根胡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就把它拔掉。”——在轰击城墙的隆隆炮声中,他的命令在有条不紊地被执行。

七十艘船在 4月 22日一夜之间翻山越岭,穿过葡萄园,穿过田野和森林,从一个海域运到另一个海域。次日清晨,拜占庭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支敌军舰队仿佛从天而降,满载士兵,扬帆行驶在他们原以为无法进入的海湾的心脏,桅旗迎风飘扬;他们揉揉眼睛,没等弄明白这奇迹从何而来,迄今在港湾屏护下的石墙上已传来一片欢呼声,长号、铙钹、战鼓齐鸣。

总攻前夕

从清晨到深夜,马霍梅特没有休息一个钟头。从金角湾到马尔马拉海,他策马走遍全军广阔的驻地,从一个帐篷到另一个帐篷,所到之处,无不亲自激励将士斗志。

他是精明的心理学家,懂得如何最有效地煽起十五万大军疯狂的战斗热情。他许下可怕的诺言,这诺言后来他确是毫厘不爽地履行了,使他因此既获美誉,又声名狼藉。

他的将士有权任意劫掠三天。城墙里面的一切,无论家具财物、金银首饰、珍珠宝石、男人、妇女、儿童,统统属于胜利的士兵。除了攻克东罗马帝国这座最后堡垒的光荣,他本人放弃分享任何战果。

但到午夜时分,遵从马霍梅特之命,所有灯火忽然一齐熄灭,千千万万人的热烈闹腾忽然消失。这突如其来的沉寂和沉重的黑暗,带着决然的威胁,比闹嚷嚷的灯火、狂热的欢呼更让那些心慌意乱、侧耳谛听的人们感到可怕。

确实,他无法像马霍梅特那样许诺他们无穷尽的虏获物。但他向他们描述抵挡住这决定性的最后总攻,他们将为基督教和整个西方世界赢得何等光荣;如果屈服于这伙杀人放火的野蛮人,又会有什么样的危险。马霍梅特和君士坦丁两人都很清楚:这一天将决定几百年的历史。

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

尚不熟练的非正规军首先被无情地驱去攻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批人半裸的身躯在苏丹的进攻方案中只是某种缓冲器而已,为的是使守敌疲劳不堪并受到削弱,然后他再投入精锐部队,发起决定性攻击。

这批毫无价值的“人肉材料”只是派来作牺牲的,精锐部队在他们后面,一再驱赶他们奔赴几乎确定无疑的死地。

皇帝很快亲自赶到,阻止危险的突破,攻城云梯又一次被推下墙头:果断对最后的果断,呼吸之间,拜占庭似乎得救了,巨大苦难战胜最野蛮的进攻。这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事件,往往对历史作出神秘莫测的裁决的那种神秘的一秒钟,一下子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

这只是一个小门而已,和平时期大门紧闭的那几个钟头,行人可以由此出入;正因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最后一夜人们普遍情绪激动,显然忘却了它的存在。近卫军发现坚固的堡垒中间此门敞开,可以从容进入,十分惊异。

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决定了世界的历史。

人类永远无法完全知悉在那个命运注定的时辰通过敞开的凯卡波尔塔小门侵入的是何等深重的灾难,对罗马、对亚历山大里亚和拜占庭的洗劫又使精神世界丧失几多宝贵财富!

然而历史好比人生,抱憾的心情无法使业已失去的一瞬重返,绝无仅有的一小时所贻误的,千载难以赎回。

三.亨德尔的复活

1741年8月21日

“创作是永远休想了。”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也许我们能够保全他的生命,至于这位音乐家,我们已经失去他了。他是脑中风。”

施密特呆呆地望着他。他那万分绝望的目光使大夫深感惊诧。“刚才我说过,”他又把无法恢复工作的话说了一遍,“除非出现奇迹。自然啰,我还没见过这种奇迹。”

医生进退维谷——大师显然无法治愈——最后只好建议把他送去阿亨,那里的温泉浴场对他恢复健康也许不无裨益。

然而为了生命,为了狂野的生之欢乐,为了恢复健康,他决意甘冒死亡的风险。亨德尔每天泡在热浪蒸腾的浴池长达九个小时,可把大夫们给吓坏了。但他的力气与意志力与日俱增。

一星期后,他又能艰难移步了,又过了一星期,他已能活动手臂。这是意志和信心的巨大胜利。他又一次挣脱死神致人瘫痪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独具的那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怀着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激越、更炽烈的感情去拥抱生活。

他那天才的缥缈的楼阁愈升愈高,光华灿烂,纤影皆无,这是空灵而明丽的音乐之光。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侧耳聆听。他们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尘寰中人奏出这等音乐。

亨德尔卑恭地俯首弹奏。他又找到向上帝、向永恒、向人类倾诉心曲的语言了。他又能奏乐,又能创作了。此时此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康复了。

他怀着无法抑止的工作热忱和初愈者加倍强烈的欲望,立即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创作。昔日的战斗豪情再度在这位五十三岁的音乐家胸中奔腾激荡。

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种异常好奇的力量在搏动,在催促他,而他对此却无力抗拒。

“Comfortye!”——一读出声,胆怯的灵魂便为这创造之语衷心震撼。语音刚落,几乎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亨德尔便已听到这句歌词业已化为音乐,飘浮于音响之中,呼唤着,歌唱着,有如松涛流水之声。啊,多么幸福啊!在这段音乐中,他感到、他听到,天门已经开启!

亨德尔俯首读稿,犹如置身于大风暴之下。他从来不曾这么感受过他的力量,从来不曾感受过类似的创作的快感流贯他的整个身心。语句依旧如同温暖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流,向他源源倾泻过来,一句句、一字字,全都说到他的心坎上,全都拥有驱魔辟邪、解除桎梏的力量!

周遭是万籁俱寂的静夜,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湿昏暗,渊默无声。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涌,在这间斗室轰然鸣响着别人听不见的宇宙之音乐。

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远不可理解!在 9月 14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不久前还是干巴巴的词句,如今已经变成音乐,鸣响着,如同永不凋谢的鲜花。

它向他们呼啸而来,交织着种种声音,每次出现的形式各不相同。在这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面前,人人感到自己脆弱,然而又都欣欣然愿被它所把握、所负载,所有的人都像一个人一样感受着欢快的战栗。

闸门已经打开。音响之河又年复一年奔流不息。从此以后,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亨德尔低头屈服,无论什么都不能使复活者再度失去生活的勇气。

有一部作品是他由衷地热爱的,这就是《弥赛亚》。他满怀感激之情爱这部作品,因为它把他从自身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解脱。

四.一夜天才:《马赛曲》

1792年4月25日

1792年4月20日,法国国王终于对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时,这倒成了一种解脱,重大的抉择往往如此。

在巴黎,“敌人、对手”只是一个模糊的充满激情的修辞学概念,而在莱茵河畔,却是看得见的活生生的现实;因为从桥头堡防御工事、从大教堂的钟塔,用肉眼就能看见普鲁士团队在向前推进。夜间,敌军炮车行进的隆隆声、武器的叮当声、喇叭声随风飘过漠然、无动于衷地在月光下闪烁的河流。

豪华盛筵愈来愈令人心醉神迷,愈来愈喧闹,人们愈来愈狂热,客人们离开市长宅第的时候,午夜已过了很久。

鲁日根本不必去创作、去虚构,他只需要把今天,把这绝无仅有的一天里人人都在说的那些话押上韵,使之配合他的旋律那激动人心的节奏,他也就表达出了、说出了、唱出了民族灵魂的最深处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也无须作曲,因为透过紧闭的百叶窗就传进来街道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抗争的节奏,挑战的节奏,它就在战士行进的步伐声中,在高昂的喇叭声中,在辚辚的炮车推进声中。

鲁日奋笔疾书歌词和乐谱,越写越快,犹如笔录别人的口授——一场他那狭隘的市民心灵从未经历过的风暴已经向他袭来。一种极度兴奋,一种本非他所有的激情,而是凝聚于唯一的爆炸性的一秒钟的魔幻伟力,把这可怜的业余作者千百倍地拔高,把他像一枚火箭似的射了出去,直抵星辰,刹那间闪耀着灿烂的光华和火焰。

如此迅速、如此完美地创作一首歌的词曲,在世界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教堂的钟声一如往昔宣告新的一天早晨的来临。风不时把莱茵河畔的枪声吹送过来,最初的交火已经开始。

同时代人难得一眼便理解一个人或一个作品的伟大,而市长夫人给她的兄弟的一封信足以证明她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个惊人的瞬间。

然而,一件作品固有的力量是不会长期深藏不露或被禁锢的。一件艺术品可以被时间遗忘,可以被取缔,被埋葬,但富有生命力的事物总是要战胜只能短暂存在的事物。人们一两个月听不到《莱茵军战歌》。

可是事情总是这样:一件作品即使仅仅只使一个人真正欢欣若狂,那也就足够了,因为一切真正的欢欣鼓舞本身都会有创造性。

电光石火,犹如火星落进火药桶。于是这支歌如雪崩似的迅猛传播,胜利的进程势不可挡。

宴会上唱这支歌,剧院和俱乐部里唱这支歌,后来甚至在教堂,唱完感恩赞美诗后也唱这支歌,它很快就取代了感恩赞美诗。一两个月后,《马赛曲》成了人民的歌,成了全军的歌。

只靠用给士兵发双份烧酒的老办法来鼓舞士气的敌军将领,看见成千上万人同时高唱战歌,如同铿锵鸣响的波涛冲击自己的队伍,他们为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以同这首“可怕的”圣歌的爆炸力相抗衡而大惊失色。

不幸的鲁日在人世四十多年,度过成千上万个日子,一生中却只有一天真正有创造性。

人们还记得他,这个销声匿迹的人、被人遗忘的人,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但这只不过是淡淡的记忆而已。

这样,一支不朽名曲的极不出名的作者终于长眠在令他感到失望的祖国的荣誉墓地,但只是作为独一无二的“一夜诗人”。

五.滑铁卢决定胜利的一瞬: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命运之神向强者和强暴者迎面而来。她多年奴隶般地俯首听命于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等人;因为她喜爱同她一样不可捉摸的强力人物。

然而有时,虽然在任何时代都极为罕见,她会出于一种奇特的心情,投入平庸之辈的怀抱。有时——而这则是世界史上最令人惊讶的瞬间——命运之线掌握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里足有一分钟之久。

极少有人能抓住机遇而平步青云。因为大事系于小人物仅仅一秒钟,错过了它,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恩惠降临在他身上。

格鲁希

拿破仑这头被擒的雄狮挣脱了厄尔巴岛的樊笼,这消息犹如呼啸的炮弹射进维也纳会议期间的一切舞会、偷情、阴谋和争吵;信使不断飞马报告消息:他占领了里昂,赶走了国王,部队狂热地举着旗帜归附他,他进入巴黎,在杜伊勒里宫中,莱比锡和二十年残杀生灵的战争均属徒劳了。

突然,拿破仑看清了致命的危险。他知道没有时间了,不能坐待这群猎狗聚集在一起。他必须赶在俄国人、英国人、奥地利人组成欧洲联军之前,在他的帝国没落之前将他们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他必须利用军队狂热的情绪,以绝无仅有的干劲向敌人发起进攻;每一天都是损失,每小时都有危险。因此,他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战斗最惨烈的战场上,押在比利时。

拿破仑缩回拳头,准备第二次打击,锋芒指向威灵顿。他不容许自己喘口气,也不让敌人有喘息之机,因为敌人的力量每天都在加强;他必须让他背后的国家,让流尽鲜血的不安的法国人民在胜利的捷报声中像痛饮火热的劣质烧酒似的陶然沉醉。

他把追踪普军的任务交给格鲁希元帅。他不是一举登上元帅宝座的,而是二十年战争为他打开了这条道路。

格鲁希不是英雄,不是战略家,只是一个忠心耿耿、老实可靠的庸人,这一点,拿破仑心里是很明白的,可是他的元帅们半数已长眠地下,其余几位厌倦了连年不断的征战,眼下正闷闷不乐地待在他们的庄园里。于是拿破仑迫于无奈,只得把决定性的行动托付给一个平庸的人。

拿破仑有生以来第一次把独立的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奉命唯谨的格鲁希从军事等级制度跨进世界历史一瞬间,一天。只不过一瞬间,但这是怎样的一瞬间啊!拿破仑的命令是明明白白的。当他亲自攻击英国人的时候,格鲁希要率领三分之一的兵力跟踪普军。

他不习惯独立行动,他的思考缺乏独创性,只有当皇帝天才地命令他采取行动时,他心里才觉得踏实。

滑铁卢的早晨

早晨九点钟。但部队还没有全部集结。三天暴雨,浇软了地,增加了行军的困难,妨碍炮兵转移。太阳渐渐露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放射光芒,但这不是奥斯特里茨明丽的令人幸福的阳光,而是北方的阳光,只闪烁着阴郁的淡黄色光晕。

在拿破仑二十年的军事检阅中再没有比他这最后一次更壮观、更充满狂热的激情了。欢呼声刚刚消失,十一点——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致命的两小时!——炮手奉命轰击山冈上穿红色军装的英军。随后,“勇士中的勇士”内伊率步兵向前推进;拿破仑决定性的时刻开始了。

这是拿破仑生涯中蔚为奇观的烟火,壮观有如一枚火箭,再次升上高高的天空,然后颤抖着坠落下来,永远熄灭。

双方军队都已疲乏不堪,双方统帅都深感不安。他们两人都明白,谁先获得增援,胜利就属于谁。

元帅若能及时赶来,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就将又一次照亮法兰西的天空。

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瞬

当格鲁希元帅正在一家农舍迅速吃早餐的时候,他脚下的土地突然微微颤动。大家凝神倾听。

他习惯了服从命令,胆怯地死死抓住皇帝命他追击败退的普军的书面手令不放。

热拉尔又作了最后的努力:他恳求至少允许他率领他的师团和部分骑兵奔赴战场,并保证及时赶回来。格鲁希想了想。他想了一秒钟。

格鲁希想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决定了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它,在滑铁卢附近的一家农舍里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 19世纪,而这一秒钟却取决于一个相当勇敢却又相当平庸的人的嘴巴,掌握在一个神经质地揉着皇帝的一纸命令的人手中。

如果格鲁希现在能鼓起勇气,敢于相信自己和相信确实无误的迹象,违抗皇帝的命令,法兰西就获救了。但是这个唯唯诺诺的人,一向服从命令而不听从命运的呼唤。

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静寂中流逝,此后无论何种言辞和行动都永远无法再把握住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拿破仑希望格鲁希到来。

在一片惊恐的叫喊声中,他们轻而易举地虏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军中财宝和整支炮队,只是由于夜幕降临才保全了拿破仑的生命和自由。及至午夜时分,那个浑身污垢、昏头昏脑地疲惫地跌坐在一家低级乡村客店的人,已经不再是皇帝了。

他的帝国、他的王朝、他的命运完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掉了最勇敢、最有远见的人在叱咤风云的二十年间建树的一切。

此一瞬间只要求天才,并将他塑造成为永恒的形象。此一瞬间鄙夷地将犹豫不决者拒之门外;他,大地的另一尊神,他的火热的手臂只将英勇无畏者高高举上众英豪的天空。

六.黄金国的发现

约·奥·祖特尔加利福尼亚 1848年1月

1834年。一艘美国轮船从哈弗尔驶往纽约。几百个穷困潦倒的乘客里面有一个名叫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的人。此人三十一岁,原籍巴塞尔附近的吕嫩贝尔格,为逃避被几个欧洲法庭指控为破产者、窃贼、伪造证券者,他干脆扔下妻子和三个孩子,用一张伪造的身份证在巴黎搞到一些钱,匆匆越洋去寻找新生活。

成就是巨大的。种子马上获得五倍的收成。粮食满仓,牲畜很快便数以千计;尽管一直存在不少困难,尽管开拓者们需要对付敢于一再闯入这块繁荣的殖民地的土著居民,新赫尔维特已拓展了热带辽阔的疆域。

此时他四十五岁,处于事业成功的高峰,他想起十四年前自己把妻子和三个孩子扔在了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便写信给他们,邀他们前来他的领地和他相聚。他觉得如今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是新赫尔维特的主人,现在是、将来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大富翁。

蜂拥而至

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不,他是这个地球上最贫困、最可怜、最失望的乞丐。过了八天,这个秘密泄漏出去了,一个女人——总是个女人!——把这事讲给一个过路人听,还给了他几粒金子。接着发生的事情可谓空前绝后。

祖特尔手下所有的男人统统扔下手头的工作:铁匠离开锻铁场,牧人离开畜牧群,葡萄农离开葡萄园,士兵扔下步枪。为了沙里淘金,他们统统拿着随手抄起的筛子和平底锅,发疯似的朝着锯木厂发足狂奔。

这一前所未有的淘金狂潮愈演愈烈;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世界,仅从纽约就有上百条船起航, 1848年、 1849年、 1850年、 1851年,从德国、从英国、从法国、从西班牙,年年都有大批冒险家蜂拥而至。

旧金山属于祖特尔,这是由政府在文件上盖了印章加以确认的;然而此时,在以梦幻般的速度升起一座城市的这块土地上,外来者互相出售和购买他的田产、土地,他的王国——新赫尔维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金国”、“加利福尼亚”这充满魔力的字眼。

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再也没能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他的事业毁了,妻子、儿子都死了,他精神错乱了,只有一个念头还不时浮现在他那业已迟钝的脑子里:找回公道,打官司。

一个衣衫破旧的痴呆老头在华盛顿法院大楼周围徘徊了二十五年。人们把一个死了的乞丐抬走。被抬走的这个死了的乞丐口袋里装着一份申辩书,根据人世间的全部法律,这一文件可确保他和他的继承人获得世界历史上最大的财富。

然而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要求获得祖特尔的遗产,他的遗族中没有一个人提出权益要求。旧金山依然屹立,一个完整的国度依然屹立在那已非他所有的土地上。依然没有宣布他拥有的权利,只有一位艺术家,布莱希·桑德拉给予被遗忘的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的伟大命运以独一无二的权利:令后世惊异地缅怀他的权利。

七.飞越大洋的第一句话

居鲁士·弗·菲尔德 1858年7月28日

自从被称为人的奇怪生物在地球上行走以来,几千年,也许几十万年间,衡量在地面上前进的最高尺度无非是马的奔跑、滚动的车轮、划桨的船或帆船。

在拿破仑时代,各国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如同在罗马帝国时代一样遥远;人的意志依旧不能战胜物质的反抗。

然而,就其影响而言,电的最初若干成就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还在摇篮时代,电就已经是一个巨人,迄今的一切法则都被推翻,所有有效的标准都被破坏。作为后来人,我们绝难想象那一代人对电报机最初的成就是何等惊讶。

1837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一年。在这一年,电报机第一次使迄今相互隔绝的人们的经历成为同时性的,但这件事在我们学校的教科书里却很少被提起。

幸而在技术进步的时代,一项发明有助于另一项发明问世。

一个人对奇迹的信念永远是一个奇迹或一件美妙的事情能够产生的首要前提。恰恰在学者们犹豫不决之时,一个固执己见之人淳朴的勇气能把创造性的活动推向前进;在这里,也像大多数情形那样,一个简单的偶然机缘使这一宏伟壮丽的事业获得了推动力。

菲尔德是一个牧师的儿子,经商迅速成为巨富,年纪轻轻,便当起寓公,悠游度日。但是这个牧师的儿子天生有热诚的信仰,这个美国人富有强烈的冒险精神。

为什么不干脆铺设一条海底电缆把纽芬兰和爱尔兰连接起来呢?居鲁士·弗·菲尔德马上干起来,坚毅不拔地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此人数年之间,三十一次往返横渡两大洲之间的大洋——他断然决定从这一刻起,把他的整个身心、全部财富统统投入这项事业中。

那决定性的点火就这样完成了,因为有了它,一个思想在现实生活中才获得爆炸力。新的创造奇迹的电的力量和生命的另一个最强大的动力——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了。一个人找到了他要为之毕生奋斗的使命,一项任务找到了使它实现的人。

在另一页上有一个小小的收获。通过这第一次尝试获得了一些好的实践经验。电缆本身证明管用,可以卷起来收藏至下一次出海。只是下缆机必须改造,这次电缆被挣断,这要命的毛病就出在下缆机上。

第三次航行

然而居鲁士·弗·菲尔德的韧性和理想主义是不可动摇的。他声称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眼下需要勇气,需要再次鼓起勇气!现在不冒险作最后一次尝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毕竟,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总能够带领犹豫不决的人和自己一道前进,居鲁士·弗·菲尔德终于促成了再度出航。 1858年 7月 17日,第二次航行失败五星期后,舰队第三次离开了英国海港。

决定性的事情几乎总是静悄悄一声不响地取得成功,这一条古老的经验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就像去进行劫持行动似的,船只胆怯地悄悄驶出海港。但是大海友善地等待着他们。

现在,人类破天荒第一次可以从一个大陆向另一个大陆,从美洲向欧洲通话了。但只有这两艘船,只有在木头船舱里的这几百人知道宏图实现了。

“这一成功大大拓宽了人类活动的空间,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任何事件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恰恰是昨天最响亮地欢呼的那些人,现在叫嚣得最凶。整个城市、整个国家为自己过早、过分的热情感到羞愧。居鲁士·弗·菲尔德被选中成为这次暴怒的牺牲者,昨天他还被视为国家的英雄、富兰克林的兄弟和哥伦布的后继者,如今却不得不像个罪犯似的躲避他原先的朋友和敬慕者。唯一的一天创造了一切,唯一的一天毁灭了一切。

六年沉默

19世纪最大胆的计划昨天已经接近实现,却又变成了一个传奇、一则神话。

突然,这个人出现了。看啊,还是原来那个人,依然怀着同样的信念、同样的信心,还是那个居鲁士·弗·菲尔德,他从沉默的流放中、从恶意的蔑视中复活了。

一切从前无比艰难的事情,如今都好办了。

1866年 7月 13日,“伟大的东方人”号再度出航,获得圆满成功,这一次电缆向欧洲传送出清晰的讯号。几天以后,遗失的旧电缆找到了,于是两条电缆把旧世界和新世界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共同的世界。

八.南极争夺战

斯科特队长南纬九十度 1912年1月16日

20世纪俯望没有秘密的世界。所有陆地都已被探索过了,最遥远的海洋上也有船只在破浪航行。一代人以前还默默无闻的自由欢快的地区,如今已奴颜婢膝地为欧洲的需要服务。

探索的意志已在寻求新的路,它必须向下潜入深海奇妙的动物世界,或者向上飞进无穷的天宇,因为只有天上才有无人走过的路。自从地球不能满足人类的好奇心亦无秘密可言以来,钢铁飞燕——飞机——便竞相冲天奋飞,力求飞上新的高度,飞到新的远方。

她在这最后的秘密之前筑起坚冰的壁垒,召唤永久的冬天充当卫士防范贪婪之徒。严寒和暴风雪有如不可逾越的围墙封锁进入的通道,死亡的恐惧和危险迫令勇士却步。甚至太阳也只能匆匆一瞥这封闭的地区,从来没有人见过那里的情景。

她那处女般的、纯洁的羞涩抗拒着世人的好奇。人类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他们知道,这是我们的生存空间最后的秘密。

1910年6月1日,斯科特他们离开了英国。那几天,盎格鲁——撒克逊岛国阳光灿烂,芳草如茵,鲜花烂漫。温暖明媚的太阳高挂在晴朗无雾的世界上空。海岸线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们异常激动,深知此次告别温暖,告别太阳,一去经年,有些人或许将永不返回。但是,船头飘扬着英国国旗,想到这一世界的标志也一起前往被征服的地球上唯一尚无主人的地带,他们心中深感安慰。

向极地出发

这三十个人每天晚上举行报告会,在冰层和极地的严寒中讲授大学课程,每个人都尽力把他的科学知识传授给另一个人,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在活跃的交谈中日臻完善。这里,研究的专门化绝不伴随着高傲,人们在集体中寻找相互理解。

置身于史前世界的自然状态中,这三十个人在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极度孤寂之中彼此交换 20世纪的最新成果,而在内心,他们不仅感觉到世界大时钟的钟点,而且感觉到它的分分秒秒。

终于响起了电话铃声,从山冈上给感到幸福的人们传来了消息:太阳出来了,几个月来第一次举起她的头探进寒冬似的夜里达一小时之久。她的光十分微弱,稍显苍白,几乎不足以使冰冻的空气活动起来,她摇曳的光波几乎不能在仪器上激起活跃的信号,但仅仅看见太阳就已使人们心中产生了幸福感。

走在前面的始终是一个用兽皮和布裹住全身的男人,他只露出胡须和向外窥视的眼睛,活脱脱是个野人。

夜里他们钻进帐篷,迎着风吹来的方向挖一道雪墙给矮种马避风,早晨又开始单调而艰难的行军,他们周围冰冷的空气数千年来第一次被吸进人体。

一只狗跑掉了,一匹矮种马不吃食了——凡此种种,都令人忧虑不安,因为在这荒无人烟的处所,价值发生了可怕的变化。这里每一种活牲畜的价值都提高了上千倍,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代替的。也许不朽的功业就系于一匹矮种马的四蹄,乌云满天、风暴骤来也可能使千古伟业功亏一篑。

他们在这寂寥之中和这些勇敢的牲口共同生活了两年,彼此成了朋友,每一个人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每一个人都上百次地爱抚过它们,现在却不得不杀死它们,实在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

他们把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称为“屠宰场”。一部分探险队员从这血腥的地方调转头往回走,其余的队员准备作最后努力,踏上越过冰川的险峻路程,那环绕着极地、只有人的热情意志的火焰才能炸开的危险的坚冰崖壁。

他们,被挑选出来参加这一壮举的五个人,斯科特、鲍尔斯、奥茨、威尔逊和埃文斯,继续寂寞地向未知之境走去。

南极:1月16日

早晨,他们比往常更早出发,迫不及待地想尽早一窥那可怕而美丽的秘密的心情把他们拽出了睡袋。

他们心神不宁地走近前去,依旧不断地互相哄骗,其实大家对事实真相都已了然于胸:挪威人阿蒙森已经走在他们前面了。

而他们是第二批到达的人——几百万个月的光阴流逝过去了,他们仅仅来晚了一个月——他们成了第二批,对人类来说,第一个意味着一切,第二个则什么都不是。

那里有一封占领者的信,留给继他之后踏上这块土地的素昧平生的第二人,请他把这封信转交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慨然接受嘱托,决心忠实地履行这一极其艰巨的义务:在世界面前为他人的丰功伟绩作证。而这个事业正是他自己热烈追求、力图完成的。

阅读那几天的日志是可怕的。天气越来越糟,冬天比往常来得更早,松软的白雪粘在他们鞋底下,结成了厚厚的冰棱,一踩,仿佛踩在三角钉上,使他们的步履十分艰难,酷寒又折磨他们业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人的勇气逐渐被冷酷无情的大自然的威力打败了。这里的大自然拿出它历经数千万年所锤炼的力量,使出严寒、冰冻、狂风、大雪等一切毁灭手段来对付这五个勇士。

奥茨突然站起来。“我出去走走,”他对朋友们说,“也许在外面待一会儿。”其他人战栗了。大家都知道这“走一会儿”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阻拦他。没有人敢伸手给他和他告别,因为他们所有的人全都敬畏地感到:英国皇家禁卫军骑兵上尉劳伦斯·奥茨像一个英雄那样去迎接死亡。

3月29日,他们知道,不会有什么奇迹来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向厄运走近一小步,要像忍受其他一切不幸那样忍受死亡。他们爬进睡袋,永远没有一声叹息传到世界,诉说他们最后的苦难。

垂死者的书信

在这从来没有人声冲破的极度冰冷沉寂之中,他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民族、对全人类的亲情。

他给他的妻子写信,提醒她要照顾好他最宝贵的遗产——他的儿子,提醒她主要是注意不要让他变得懒散软弱。他在完成了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业绩后做了这样的自白:“你知道,我必须强迫自己努力奋斗——以前我总是喜欢懒散。”离死只差毫厘远了,他还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自豪而不是悔恨:“关于这次旅行,我能和你讲什么呢?它比起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好多了!”

他以最忠诚的友谊给和他共患难、一同遇难的朋友的妻子和母亲写信,为死难者的英雄气概作证。

欢欣鼓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他写道,“但是我们的结局将证明我们的种族的勇敢精神和忍受力并未消失。”

以濒死者惊人的激情大声疾呼,吁请所有英国人切勿抛弃他的亲属。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所想的远不止是他个人的命运。“恳请你们千万照顾我们的亲人!”后面都是空白的信纸。

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坏了的手指颤颤悠悠地写下的心愿:“请把这日记交给我的妻子!”但随后他又冷酷地明白无误地把“我的妻子”画掉,在上面写上“我的遗孀”这可怕的字眼。

只有偶然成功和轻易得手才会燃起人们的虚荣心,而一个人在和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命运抗争中倒下去时却最能显示他高尚的心灵。诗人有时也创作这种亘古以来一切悲剧中最壮美的悲剧,而生活却上千次创作了这样的悲剧。

九.封闭的列车

列宁1917年4月9日

世界大战的烽火烈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瑞士这座和平小岛,它在1915年、1916年、1917年和 1918年不间断地成为一部激动人心的侦探小说的场景。

所有的墙壁都是透风的,所有的话都受到监听,能从纸篓里的废纸和吸墨纸上的字迹重新制造出一份份报告,到最终这些狂舞的群魔竟疯狂到这种地步,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是猎手还是猎物,是间谍还是反间谍,是被出卖的人还是出卖者。

这些人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他寡言少语,他们只知道他是一个俄罗斯人,名字很绕口。他从他的国家逃亡多年,没有巨大的钱财,没有经营可观的贸易。女房东对这两个人的粗食淡饭和陈旧的衣着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俩的整个家当都装不满他们搬来时带的一个小篮子。

这个小个子男人是那样不显山露水,生活得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他避免社交活动,同楼的人很少在他那尖削的脸上看到犀利和阴暗的目光,也很少看到有客人来访。但他有规律地每天清晨九点去图书馆,直坐到十二点关门。

十二点十分他准时回到家里,差十分一点时他离开家,再次头一个进入图书馆,一直坐到晚上六点。由于刺探情报的特务们只注意那些饶舌的人,他们不知道,对于世界的每一场革命而言,最危险的人永远是最孤独的人,他们读的多,学到的也多。

没有人把这个矮小而严峻的人当回事,在苏黎世没有多少人认为注意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这个名字是至关重要之举,这个住在修鞋匠家里的人太默默无闻了。如果当时风驰电掣于使馆之间的豪华汽车中有一辆在路上偶尔把这个人撞死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既不会认出在乌里扬诺夫名字下、也不会认出在列宁名字下的这个人了。

列宁绝望地向彼得堡发出一封封电报,但它们不是被截留就是不予置理。在苏黎世人们毫无所知的、在欧洲几乎无人知道的,可在俄国人们却知之甚详:这个对手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有力、何等的矢志不移,又是何等的危险致命。

但一到大白天他也清楚了:他必须回俄国去,他必须取代其他人进行他的革命,在政治上进行真正的、诚实的革命。他必须回去,不久就回到俄国去;回去,不惜一切代价!

穿越德国:行还是不行?

他看到的只有目的,而其他人很少有胆量、很少有魄力去决定做出一项按现存的规则和观点来看是背叛性的举动。但列宁内心打定了主意,并表明他个人承担他与德国政府商谈的责任。

这个矮小的并不闻名的流亡者——他好像已经预见到了他即将获得的权威——绝不是在向德国政府提出一项请求,而是向它提出条件,只有在这些条件下,这个旅行者才准备接受德国政府提供的便利:承认这节车厢具有治外法权;进出车厢均不得检验护照或身份证明;他们自己交纳正常的费用。

他们用笨拙的、呆板的字体签下了他们的名字,声称他们对这次旅行承担全责并同意所有的条件。一切准备停当,他们安静而果断地开始了这次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行程。

决定已经作出了。三点十分,司机发出了信号。列车滚动起来,朝戈特马丁根、德国的边境站驶去。三点十分,从这个时刻起世界的时钟有了另一样的走法。

炮弹发射出去了

上百万颗毁灭性的炮弹在世界大战中投射出来,工程师们在设计重量更大、破坏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炮弹。但是在现代历史上没有一颗炮弹比这趟列车射得更远、更能决定命运的了。这趟装载着这个世纪最危险、最坚定的革命者的列车,此刻正从瑞士边境呼啸着穿越德国,前往彼得堡,到那儿去炸毁时代的秩序。

列宁在俄国土地上的第一个举动是独具特色的:他不是去看人,而是首先扑到报纸上。他感到,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去扭转舵轮,去实现他的生活理想,胜利或者失败。

然而现实作出的回答却是闻所未闻。当列车驶入芬兰火车站时,巨大广场上挤满了数以万计的工人,擎着各式各样武器前来保护他的人群在等候这个流亡归来的人。《国际歌》呼啸而起。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现在走出了车厢,这个前天还住在修鞋匠家中的男人,被上百只手抓住,举到了一辆坦克上面。大楼上、要塞上的探照灯朝他扫了过来,他在坦克上向人民作了他的第一次讲演。大街震颤起来,不久“震撼世界的十天”开始了。炮弹发射出去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被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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