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木心


告白——木心

早起,多日前降的雪已经融散的稀稀落落了,太阳的温暖刚刚显出来,映在我背后的窗帘上,米黄色,颇有诗的芬香,我忽然又想起木心先生了。想动笔写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去下手,木心有俳句:礼物太精美,使接受的人觉得不配,此时此刻,我之心情,正如此意:我的一支笨笔,该如何去叙述那个健康的老头子?


最初,我爱的是陈丹青,耿直愤慨的老派文人性格,舒畅雅致的文风,以及慨然不俗一语中的的文化素养,我也颇爱他的模样—与我略有相像—精光迸射的眼眸,剃光的荆棘短发。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一遍一遍地读他的书,一次次沉浸在那种性情中人的气场里。当然我看到了他的那篇演讲—至今想来仍觉庆幸--《我的师尊木心先生》。他在演说时一再强调自己要保持克制,历数其师尊木心的伟大与独特,显得恭敬谦顺,如临要事,然后抛出自己的阳谋:“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怎么样呢?我爱陈丹青,陈丹青爱木心,那么就上钩吧.于是饱含好奇的我于琅琅教室里对这位木心先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与莫名的爱敬—现在想来,也许是先生在召唤吧—恨不得马上钻进他的肚子里。


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 我极度渴望木心的浮光片影,陈丹青书中印有他的黑白照片与书影,黑礼帽黑风衣大围巾、长柄雨伞,目光矍烁如炬,微微笑,一副好相貌,显然一个中国牌绅士,英伦风君子。所录八本书影,装帧的蛮好看,素雅淡致,如艺术品。无奈身在牢笼,距书市甚远,只得于瘙痒急躁之时一遍一遍地看木心的照片来缓解,现在想来,近似好笑。


去年冬天下午的一次体育课,天寒风紧,我躲避众人的嬉肆喧嚣,像躲避凛冽的风,独自一人在图书馆取暖“狩猎”。暖气微醺,地板橙黄,书架褐红有古意,排排立着,整齐有致。此中之书,数量巨大,但十之八九不值一阅,校长为争全市藏书第一的名号便斥资购了大量的废书,装帧庸媚,内容粗糙如砖石,成捆地搬回来,摆上去,当然少之又少的精品弄拙成巧的,隐在这偌大的纸浆中。那一天,室内温暖,只我一人,沿书架漫荡,一排一排走,像自己与自己捉迷藏。我摸到一本《鱼丽之宴》,泛蓝封皮,开本精小,薄,封面只题书名作者:木心!该遇见的总要遇见,此时手中的这一小册真是自己珍爱的类型吗?如若晦涩难懂或是浮夸做作怎么办?我并未惶急地翻阅,而是先想了如上的傻问题。陈丹青精光迸射的眸,演讲时虔敬如小童,木心的黑礼帽大围巾,与这一册般配吗?我无意渲染彼时的场景,我终于坐在图书馆类原木的青色椅上阅完了这本书:陈丹青真变成一个他自引上海女作家王淑瑾所谓“小瘪三”。书中答客问的睿智灵巧,匠心雅用,遣词造句的自如娴静,引人入哲,亘古未有。像早就在那里,又像是柳暗花明后的惊鸿一瞥。那种奇妙的感觉,像上帝在召唤,形容不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样子,终于对了。


此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落入到木心里面。我于学校放禁后的第一天就急急购得《哥伦比亚的倒影》,新版理想国的硬质素色封皮,开本一样精小,简约如日本艺术品。恍然读完,脑袋空空,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心古典汉语传统文骨,鲜明的东方文体精气神与所谓前卫洋派现代的西方欧罗巴文艺内涵完美契合,文字处理欲仙欲死,读来绵绵如水又虎虎生风,生微风。而我本身又寡薄无学,庸受自盗,这二者冲突峰起,矛盾突兀。“这样的、这样的文字,我配读吗?”我对自己此前读书上的不用功深感羞愧,但也就无耻地读下去,试看能不能读出些什么:一股一股的血涌上胸腔:那只翠绿的盌,随波荡漾着飘去;两个金发小童捧一把花瓣互相洒在对方发颈上;在竹林半夜叩门的那只虎;富兰克林的长筒皮靴;林肯中心铿锵有致引人入幻的鼓点……以及下辑《上海赋》,简直文字交响乐。对此些篇章的一再拜读,真如陈村所说:如遭雷击。一次次被其击倒,惯在地上,脑中回味着刚才的优美,眼前呈着的,是木心黑礼帽黑风衣的矜笑,我随之笑了,笑的虚妄又谦卑。


在阅读木心的过程中,我几度停顿,迷惘了,搔首想:木心先生博大精深,横剖纵切都是花影缤纷,金句纷披,我该采取何种角度与路径开始我对他的朝圣?此项问题看似愚蠢,对我却顶顶重要,我需要一个方向,否则会迷失凌乱。先生以散文名于人世,又说自己最拿手的是诗,在广泛的阅读后,我却偏爱他为数甚微的几篇小说,集结为《温莎墓园日记》,现在这本小集就摆在我的桌上。与散文集无异的装帧:素色硬封,简约精致,赏心悦目。(我看书总是先看装帧,装帧不好看,我不爱)木心先生说过哲学与思想只能作为小说的遥远背景,一靠近,文字就会烧焦冒烟。其小说,恰好执行了其论道的精辟独特,在我读过的无数小说中鹤立鸡群,像他说过的那只“金凤凰”。情节并不蜿蜒荒诞,叙述既有散文中那种飘逸,又有聊天谈话时那种温润如泉,缓缓铺开,铺过去,忽而一朵艳丽的芍药花,丝毫无有故作高深牵强附会的俗家小说之风,但句句韵致,让人走过去再折回来,像他评陶诗:没有什么意思,又有那么点意思,刚刚好。


文学圣徒福楼拜有“一字说”教予学生莫泊桑: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他,绝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木心评曰: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说的,结果全世界文学家都记在心里。又阐发道:唯一恰当的词含义有二,一曰最准确,二曰最美妙。于是,木心在《魔轮》中写苏格拉底第一次见到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赛阿达泰:“他看她,看画,再看她,不再看画”于是,在《五更转曲》中写 江阴的富庶:“在江洋大盗眼里,它是只没有鳌钳的肥蟹”于是,《SOS》中写海难:“海水墙一样倒进来”准确而美妙,美妙又准确,无愧于他自愿拜在福楼拜门下的一生--他是福氏的得意门生。


但是,倘若木心小说只有这准确而美妙,我会爱他,但爱不深,爱不长。好的文学可以推开思想,可以拒绝哲学,但不能没有人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得此法者。木心是陀氏的忠实“拥趸”,谈人性,他不如陀氏,但木心引过契诃夫谈莫泊桑的话:大狗叫,小狗也要叫。于是,木心肆意地写下他的人性。于千年传统安身立命为人处世的思维习惯与价值选择来说,我更爱木心这只“小狗”,他的“叫”薄薄一册,但已经让我深感“被冒犯”(王小波语)。《两个小人在打架》中赵世隆的逃离;《一车十八人》中飞驰入渊的大巴车;《SOS》中死亡前的新生与新生后倏忽而至的死亡。最要命的是,是我直到现在仍旧每日推析,若有所悟又不甚明了的四个“芳芳”。


木心先生出生江南万贯富家,童年生活几乎全盘西化,但又一直保持着传统私塾教育。与茅盾沾亲,得便宜遍览茅盾书屋,于十六七岁前就几乎看完所有能得到的书册。希腊欧罗巴基督文化与中国古典私塾传统,共同构成其文化师承。后又学画学钢琴,做工美设计,眼界逐渐开阔。于国家闭塞之时偷学现代意识流写作,积满二十本,读者不超十人,文革时全遭焚毁,身陷囹圄,手断三指,但仍旧坚守骨气,从“人的根本上反抗”:“他们要我灭亡,我不!”在囚禁的地下防空洞中,用写坦白书的笔墨偷写了六十六万字的《The Prison Notes》,虚构托尔斯泰等世界艺术巨擎之间的对话,手绘黑白琴键,无声弹奏莫扎特,巴哈……“白天,我是一个奴隶;夜晚,我就是王子”遭囚十八个月后出狱,又于1977年失去自由一年多,1982年出国赴美:“我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脸上一大堆看不见的美丽青春痘。”此后,恢复写作,先在台湾投稿,大放异彩,引起巨轰。在美国与海明威、福克纳等大家一起身列大学文学系规范课程。其画作,又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木心的文字清新脱俗,丝毫没有苦难气,但相对应的其人生运道却如此多舛,或许,这就是命运的精心安排吧。


木心流亡美国,靠台湾译本拾回大陆断了三十年的文脉,把久违的西方文学读了个遍,接续了自己延绵阻塞的文化血管。于是在中华文脉惨遭斫首鞭尸,西方现代文艺中断传入,异化艺术怪物逐渐侵蚀全民文化基因的特殊时代,在纽约寓所伏案改稿的木心,成为五千年中华文艺的唯一继承人与遗腹子,像一只烛火,照着此岸台湾的普罗艺术家。这便是陈丹青在演讲中所陈述的“唯一性”与“重要性”:在今日纷纷扰扰灯红酒绿的万千中文作家中,找得出文学师承上溯《诗经》,远漫希腊,世界文学大统在其胸中潺潺汹涌,燃烧精铸,愈演愈烈,吐纳出新且未曾片刻中断的人吗?


木心伏案写作时,心里似贮着一炉艺术檀香,缓缓燎着,漫出来,散开去,浸透纸背,每一行字都蕴着那种熨帖的香气。古典的幽香与现代的俊俏拌在一起,不分彼此,阅读时,贵族的意味从四面八方溢过来,但又没有贵族的浮华之气。木心先生终生未婚,个中免不了有半生浮沉蹉跎之缘由,但更重要的是在践行他的信仰: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福楼拜对他的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那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据我臆测,木心便在顺此道而行。纪德说过:“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他记住“纪德舅舅”的话,并以艺术作为人性最大的可能去担当,度过了一生。“当你选择以艺术度过一生时,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福楼拜又说。于是年轻的木心挑书上山,隐与秀丽竹林间读书写作,两支白礼氏矿烛交相辉映。晚年返还乌镇又终日不出门,作画写作,于太阳好时偶尔散步:一墙之隔的邻居全然不知道自己客厅的外面居着怎样的一位艺术家,在做着“文艺复新个体户”的精彩工作。


为使木心“珍贵的识见不至于虚掷”,陈丹青等一伙海外青年画家朋友纠缠木心讲述世界文学史,木心应承下来,忽忽五年“文学远征”。其讲课笔记今已由学生陈丹青出版面世,我这一个月便在看这册书,如痴如醉。看木心先生文字真不如与他聊天听他讲课:听他从希腊神话讲到存在主义、未来主义;从老子孔子讲到陶渊明曹雪芹;哈代、尼采、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德、托尔斯泰……看木心与他的“文学圣家族”一次次交锋,褒赞他们,贬斥他们,诘难他们,可惜他们,纠正他们。像多年的老朋友那般熟稔,不做作,得心应手。


与其他读者无异,我所最爱的也是厚厚两册笔录中木心的随时跑题妙语与对自身经历的浮光掠影回忆引用—我们对木心先生知之甚微,对其文字的热崇当然而然勾起对其人的兴味,此册由木心先生亲自讲述的文学回忆正好稍稍满足了我们的猎奇。我无力引述或是评说《文学回忆录》中的任何一论,我不圣化它,我把它当一个“人”来看待:木心先生。从他与朋友当年的“私房话”中,我极力遐想当年讲课的胜景:我真是嫉妒陈丹青那一伙!木心先生生前屡屡拒绝出版此册讲讲录,说这不是他的作品,我于纵览讲录后独凝细想,也能略微理解他的决绝,但又说不出来,说不像也不敢说。陈丹青未遵师命擅作主张已属“大逆不道”,但我恳求先生:万勿咎罪于他,若要惩罚,便让我们一起来承受吧。


木心先生已于前年殁去,说来羞愧,我在其不存人世的后一年才开始真正走近他,走进他,深感懊悔与自责:此前的一十八个年华,真是虚度了。于是,我尽读各类回忆木心的文字,想以此弥补,阅读之后,有如亲历,每每不能自己:木心真的坐在我面前,衣着唯美,谈笑风生,微微笑,抽烟。有时想:一个人,若有能如先生这般,着实完人。但又觉着所谓“完人”之谓,又是对先生莫大的亵渎与狎弄。木心先生一生唯美,穿衣住宅务求优雅俊俏,“过中秋买月饼后,马上把月饼盒扔掉,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我之“完人”以及旁人的种种称赞之辞,便是一个个的“月饼盒”啊。先生最希望自己的称谓,是诗人。可恨我对诗向来不染指,也没有写诗的天才。“诗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我站在峰底,向上瞭着,看见木心先生,我很高心,心里开出花来。


从《鱼丽之宴》到《文学回忆录》,我了解的木心先生,仍旧少得可怜,我不会一下子把他的书买一摊,逐次读完,那不是好的方式。木心先生最初的那二十本早已逸散,但幸好他能写,又写了好多,我会随着自己的性子渐次买来,慢慢读,到老:读木心,是一件终身大事。


木心先生于2011年殁去,我2012年才知道。先生在世,我高兴。先生去了,我亦是欢喜的:非夭折,非灾祸,住院期间无有大的病痛折磨,去世前一直在写作作画,干干净净死去,这难道不是一位老人最好的告别方式吗?但有时静坐,我会想:若先生能再活几年,待我高中结业,我定会赴往乌镇,与代威一起为其擦窗拭尘,研墨铺纸,扶他散步,听他讲笑话,侍其终老。


最后,引木心先生诗作一首,予以作结。虽不符契,但颇有意味,谨以告白:


树林的深处


出现了骑马的宪兵


列夫托尔斯泰的棺木


徐徐放下墓穴


几万人跪地,唱


永垂不朽


有谁用很不协调的高音


喊道:警察跪下


宪兵们纷纷落马一齐跪倒


开始撒土,唱


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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