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關於自由與功名的鬥爭,到了李白身上,達到了白熱化,李白成了一個高峰,並從此以後,開始走下坡路:功名終於佔了上風,即李白之後的一段歷史裡,文人們對自由,最多也只有想一想的份了。
或許有人會反問,李白之後也出了很多隱士啊?仔細看看吧,那些隱士們,除了“邀名”以走“終南捷徑”以外,基本上都是為了避亂、避禍或出於無奈。自主、自覺、為了自由的原因去當隱士的,基本上是絕跡了。
可笑的是,這些文人還抬出一個榜樣來,這個人就是東方朔。
東方朔依靠自薦,在漢武帝身邊做了一個“弄臣”——漢武帝主要覺得他很能逗自己開心。東方朔是個絕頂聰明的知識分子,他深知功名與自由的矛盾,但他又妄圖調和功名與自由的矛盾,於是,他提出了一個“大隱隱於朝”的命題,言下之意,當隱士與當官可以集於一身。
宋代朝廷優待文人,一些對自由嚮往的文人,便以東方朔為榜樣,尋求功名與自由“兩不誤”的當官之路。然而,他們真的能兩不誤嗎?我們前面說過,當官與自由,二者是不可調和的。可是,當二者衝突時,他們選擇哪一條呢?
宋代的歷史告訴我們,在主觀上,這些文人都毫無疑問地選擇了當官之路。自由,於他們而言,也只是心裡想想、口中說說、筆下寫寫而已。這方面,蘇軾是一個典型代表。由李白到蘇軾,中國文人對自由的態度,發生了一次大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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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生於北宋中期,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治世”,也是知識分子最受優待的歷史時期。蘇軾21歲在父親的率領下,與弟弟蘇轍一同離開家鄉眉州,進京趕考。翌年,他參加了禮部的考試,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考官的賞識,得中第二名。
據說,他本來可以得第一名,但主考官歐陽修看到他的文章後,認為只有自己的弟子曾鞏才可能寫出這樣好的文章,為了避嫌,就沒有評他為第一名。與此同時,他父親、弟弟全部高中進士,“一門三進士”一時名滿京城。蘇軾曾在考試前寫過二十多篇模擬策論文章,這時,也在京城傳抄開來,被準備參加進士考試的舉子們奉為範文。
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蘇軾應中制科考試,即通常所謂“三年京察”,入第三等,授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從此走入了官場,也同時開始了他人生充滿坎坷、痛苦的生涯。
蘇軾為官不久,父親就病死在汴京,他只得按“禮”扶喪歸裡,守孝三年。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他服滿還朝,仍授本職。此時,宋神宗即位,由於政治、經濟、財政危機日顯突出,神宗任用王安石,開始“變法”。
蘇軾的許多師友,包括當初賞識他的恩師歐陽修在內,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被迫離京。蘇軾也因在返京的途中,見到新法的實施對普通老百姓有很多損害,年輕氣盛的他,竟貿然上書反對“新法”。這樣做的一個結果,便是像他的那些被迫離京的師友一樣,不容於朝廷。於是,蘇軾自求外放,調任杭州通判。
蘇軾在杭州待了三年,這個期間,天堂美景、煙雨江南,倒讓蘇軾的文藝天才得到極大的展示,詩詞、文章、書法、繪畫,都名重一時,譽滿人間。至今,杭州還流傳著很多蘇軾的故事,其中大多是褒揚這位大才子的。杭州任滿後,蘇軾一連被調往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知州,政績都很不錯,並且深得民心,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名已經如日中天,連皇帝、太后都欣賞得不得了。
這樣持續了大概十年,蘇軾遇到了生平第一件禍事。當時,有人(李定等人)故意把他的詩句扭曲,大做文章,於是,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在蘇軾到任湖州知州不滿三個月時,以“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被捕下獄,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坐牢一百零三天,幾次瀕臨被砍頭的境地。幸虧北宋在太祖趙匡胤年間即定下“不殺士大夫”的國策,蘇軾才算躲過一死。出獄以後,蘇軾被降職為黃州團練副使,他也因此而變得心灰意冷,工作之餘,帶領家人在城東開墾了一塊坡地,種田幫補生計。“東坡居士”的別號便是他在這時取得。
“詩人不幸文章幸”,蘇軾在黃州期間,寫了一系列詩文,成了他一生中詩文創作成就的巔峰之作,其中包括《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無一例外的是,這些詩文都表達了“人生如夢”的感嘆。
神宗駕崩後,“變法派”勢力倒臺,司馬光重新被啟用為相,一批在王安石變法中受打擊的官員得到重任,蘇軾也是其中一名。這一年,蘇軾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在朝半月,又升為起居舍人,三個月後,升中書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學士知制誥(為皇帝起草詔書的秘書)。這樣半年之內連升四級,古今文人中,也不多見,原因是太后和新皇帝特別欣賞他的詩文、是他的超級粉絲。
但蘇軾書生氣太重了,他沒有像唐朝白居易那樣,及時收斂,而是依然秉承著儒家弟子的行事方針,這就是范仲淹所說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所以,當蘇軾看到新興勢力拼命壓制王安石集團的人物,並盡廢新法後,他又有意見了,認為有些新法是不錯的,不應該廢。
因為他有依據,他在地方任職多年,太瞭解民生了,他之判斷新法好壞的標準,就是是否有利於百姓的生產和生活。於是,蘇軾再一次“不合時宜”地向皇帝提出諫議。當然,後果可想而知:惹得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群而攻之。
至此,蘇軾是既不能容於新黨,又不能見諒於舊黨,有點像唐朝時李商隱的處境。聰明的蘇軾只得再度自求外調。他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到闊別了十六年的杭州當太守。蘇軾在杭州興修了一項重大的水利工程,即疏浚西湖,並用挖出的湖泥在西湖中間築了一道堤壩,也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著名的“蘇堤”。
這次外放,蘇軾稍微學了點乖,開始學唐代的白居易。他學白居易,直接的原因,可能是白居易也曾在杭州當過刺史,觸發了他。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則是白居易年輕時,也因寫“諷諫詩”而屢屢遭貶,於是,到了晚年,白居易便收斂起來,一邊學佛參禪、一邊與家妓廝混,再做一些所謂士大夫的閒適類的詩。
沒想到,這樣的白居易,最後竟然一路高升,最後在八十多歲高齡,以“副宰相”的身份退休。這一點,蘇軾這麼聰明的人,難道看不透?他也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經不起折騰了。有一次,蘇軾摸著自己的大肚皮,對他的愛妾朝雲問道:“這裡面是什麼東西?”聰明伶俐的朝雲說:“一肚子不合時宜。”
這是蘇軾想到,一切的禍事,都出自於他那生花妙筆上!據說,他反思到這一點時,給自己的兒子寫了一首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首詩讀起來相當辛酸,讓人容易想起魯迅遺囑裡告誡兒子不要當文學家。
但是,我們一定要注意到,蘇軾在這首詩裡,明明白白地說出了他對兒子前程的希望:當公卿,即做高官!這首詩裡的“聰明”,應該主要指會寫文章、抨擊時政。在文章與仕途發生矛盾時,要放棄寫作、選擇升官。“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兩句,似乎有點晚年白居易的影子。
在這樣的牢騷語裡,我們已經看出蘇軾心底裡的想法。無怪乎他既不會像陶淵明一樣,迷途知返;也不會像李白那樣,“明朝散發弄扁舟”。蘇東坡是怎麼也不會離開官場的了!
當然,此時的蘇軾,也有了過舒適日子的本錢,因為這一回,他是太守了,杭州地方最高長官。所以,在杭州太守任上的蘇軾,表面上是過得很愜意的。
但是,他的詩名太大了,“好文”的皇帝、太后還惦記著他呢。元祐六年(1091年),他又被召回朝。但不久,又因為政見不合,外放潁州。元祐八年(1093年),“新黨”再度執政,蘇軾被貶至惠陽。
好在這時的蘇軾,已經非常曠達了,他樂觀地寫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政敵們不會讓他這樣快活的,於是,不久,又將他貶到更為偏遠——簡直就是最遠的地方儋州(今海南)。
據說在宋朝,儋州被稱為“天涯海角”,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這一回,蘇軾無法樂觀了,想到自己年歲已大,他悲觀地估計,自己是要死在這蠻荒之地了。後來,新皇帝徽宗即位,才調他到廉州、舒州、永州任一些小職務。元符三年(公元1101年),朝廷大赦天下,蘇軾被任命為朝奉郎,調往京都。可惜,他在北歸途中,病死在常州。
蘇軾是宋代文人中,才華最大者,也是挫折最大者,進進出出、升升貶貶,有時被恩遇接近了天,有時被打擊得差點被殺頭。這個詩、文、詞、書、畫俱佳的文化鉅子,一生真嚐盡“顛沛流離”的苦頭。
他一生總在不停地遷徙,平均每兩三年就得挪動一次。蘇軾是一個天才的知識分子,以他的悟性、他的學問、他的人生體驗,難道不知道自由的重要性嗎?難道不向往自由嗎?難道不知道去追求自由嗎?難道體會不出,官場是自由的牢籠嗎?
我想,他都是明白的。但他沒有離開官場。他也寫過“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但他沒有辭官歸隱,他一輩子也沒有歸隱過一天。他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他怕歸隱的日子,太冷清嗎?他動過很多次念頭,但每一次,好像只是做幾首詩、寫幾篇文章,然後,又回到官衙的辦公室裡。
他最終思考的結果是:“多情反被無情惱”。他認為,是他對朝廷太多情了!他解脫的方式是:“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他選擇了隨遇而安。
至今,人們還在猜測,他那句“我欲乘風歸去……高處不勝寒”,這“高處”是指什麼?當隱士超凡脫俗的高處呢?還是當大官位高權重的高處呢?
與蘇軾同時代的歐陽修、范仲淹、以及南宋時的陸游、辛棄疾們,也都動過歸隱的念頭,但除了被皇帝罷官,他們沒有一個歸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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