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痊癒兩極相通


死亡與痊癒兩極相通

“某嘗病,今則愈矣”


唐宣宗大中二年,曾任歙州刺史的邢群在洛陽養病,他的友人、曾任淮海從事的朱琯罷官後,也在伊水和洛水一帶閒居。一天,邢群晝臥在床,忽聽有人叩門,叫人開門去看,見是朱琯騎馬來訪。此前邢群已聽說朱琯生病,這時見他無恙,高興地說:“向(昔)聞君疾,亦無足憂。”朱琯說:“某(我)嘗病,今則愈矣。然君之疾,亦無足憂,不一二日,當間(痊癒或好轉)耳。”談笑多時方才離去。後來才知道,朱琯在拜訪邢群時剛剛死去。(《宣室志》)

朱琯既然已死,那麼拜訪邢群的就是他的靈魂——這是志怪小說中常見的情節,不足為怪。耐人尋味的是,朱琯承認自己曾經生病,卻說“今則愈矣”,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筆,反映了古人將死亡視為痊癒的觀念。再說邢群本已“疾甚”,從他晝臥來看,恐怕不是一兩天就能好起來的,而朱琯卻說他“不一二日,當間耳”,按說也不是什麼好事,故事雖然沒有下文,但補充一句“後二日,群果卒”,似乎更符合志怪小說的邏輯。這樣,朱琯的“愈”和邢群的“間”就在死亡的意義上統一起來。


死亡與痊癒兩極相通

“不須藥,只到南京便好”


明代松江人姚蒙善醫,為巡撫鄒來學診病,僅從脈象就診斷出他不為人知的隱疾。鄒向姚求藥,姚說:“不須藥,只到南京便好。”併為其掐指推算日期。鄒說:“知之矣。”如期動身,到南京而卒(據《玉光劍氣集》)。姚蒙所謂好,聽起來像是痊癒,實際上卻是死亡,可見他也是將死亡視為痊癒的。而鄒來學所謂“知”,很可能是對姚蒙的意思心領神會。倘如此,則可見以死為愈的觀念在古人中並不偶然,而近乎一種共識。

如果說這種觀念對上述諸人來說尚屬無意識的表達,那麼在古希臘思想家蘇格拉底那裡則可能是自覺的意識。據柏拉圖《斐多篇》,蘇格拉底臨終,喝下去的毒藥已經在身上發揮作用,他的臉被蓋起來,但當他腰部以下都已冷卻時,他又揭開蓋頭,對陪伴在身邊的學生克里託說出最後遺言:“克里託,我們必須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祭獻一隻公雞。注意,千萬別忘了。”克里託說:“不會忘,我們一定會這樣做的。你肯定沒有別的事了嗎?”蘇格拉底沒有回答,他的嘴和雙眼已經合上。


死亡與痊癒兩極相通

蘇格拉底接過毒藥


這是一件什麼事,以至於成為蘇格拉底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牽掛?如果知道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醫藥之神,疾病痊癒後向醫神獻祭是古希臘人的習俗,那麼就不難理解蘇格拉底最後囑託的寓意:死亡就意味著痊癒。據羅素《西方哲學史》,“蘇格拉底是害過一生間發性的寒熱病而痊癒了的”,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如果他在生前某個時期已經痊癒,那麼在他看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生前親自去做豈不是更能表達自己的誠意?為什麼直到最後時刻才留下遺願?也可能他的寒熱病生前一直未愈,直到腰部以下僵死之後,他才感到百病全消,於是在他智慧的頭腦裡閃現出生平最後的思想之光。是不是這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思想的內涵,正如《斐多篇》提要說:“對蘇格拉底本人來說,他痊癒了,而不是死亡了。他不是正在進入死亡,而是正在進入生命,一種‘更加豐富的生命’。”(《柏拉圖全集》中文版)這與他相信靈魂不滅有關,因為倘若死而有靈,今生的病痛未必還會帶進彼世,如果是那樣,也就談不上善惡報應了。撇開這一點,這一思想仍有其價值,事實上也的確可以在後世思想家中找到知音,如基督教理論家聖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寫道:

當好朋友去世時,我們有某種喜悅;因為儘管他們的死,留給我們的是悲傷,但是我們得到令人安慰的信念,他們擺脫了此生中甚至最好的人也會被其搞垮的疾病。

就生理上的疾病而言,人一死,病痛的確就不存在了,在這個意義上,死亡與痊癒也可以說是兩極相通。據體驗過瀕死狀態的人講,瀕死和彌留之際的確病痛全失,彷彿靈魂在瞬間脫離軀體,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極度輕鬆。古今中外,不只一位作家在其作品中描寫過這種感覺。俄羅斯作家契訶夫的小說《主教》中,主教彼奧德爾得了傷寒,拖著病體去做禮拜,頭痛起來,腿漸漸失去知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能堅持唸完《十二福音》而沒有倒下。做完禮拜,他連禱告都沒念就躺到床上,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通宵沒睡,早上腸子開始流血,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過去的事情退到遠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

這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他也聽不懂別人的話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平凡的人,正在很快的、高高興興的走著,穿過田野,用手杖點著地,在他的頭頂上是開闊的天空,陽光普照,他現在自由,逍遙,跟鳥一樣,愛上哪兒去就可以上哪兒去!

主教臨終感覺不錯,除了一死就擺脫了主教的身份對他的束縛,從而獲得精神自由外,他身體的病痛至少在自己的感覺中是好起來了,否則就不會出現上述美妙的幻覺。


死亡與痊癒兩極相通

靈魂彷彿脫離了軀體


南宋洪邁《夷堅志》記:“李成季少時得熱疾,數日不汗,煩躁不可耐。自念若脫枕蓆,庶入清涼之境,便覺騰上帳頂。又念此未為快,若出門,當更軒暢,即隨想躍出。信步遊行,歷曠野,意殊自適。”這裡所謂“意殊自適”,固然是靈魂出竅的感覺,卻也是死亡(至誤入陰府)的感覺,還是疾病痊癒的感覺。清代袁枚《子不語》中,保定督標守備李昌明死而復生後說:“我將死時,苦楚異甚,自腳趾至於肩領,氣散出不可收。既死,覺身體輕倩,頗佳於生時。”袁枚的同時代人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也說:“有鄉人患疫,困臥草榻,魂忽已出門外,覺頓離熱惱,意殊自適。”可見古人相信,靈魂一旦離開軀體,也就從病痛中解脫出來。人吃五穀雜糧,少有不生病的,所以在古人的觀念中,死後的感覺往往好於活著的時候。

上述瀕死的感覺恐怕不完全出於作家的想象,而有某種現實依據。在筆者有限的經歷中,就不止一次聽臨終的親人說過類似感覺。他們原本不曾離開病床,卻告訴你剛剛去過什麼地方,那裡如何美好,而他的感覺如何。大約大腦尚未完全死亡,卻已失去對身體上病痛的感覺,意識裡就可能出現某種幻覺。那一刻確乎到了死亡的邊緣,也確乎有種痊癒之感,死亡與痊癒於是在瞬間交融。這也許可以作為架設在死亡與痊癒之間的一道橋樑,但這恐怕還不是以死為醫的全部內涵。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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