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站在陽臺上可以眺望的江，也是我靈魂傍依的江。
一有機會，我就會來到江邊，或立或坐，或緣江而行，行我的精神祭禮。
前一段風雨連晦疫情最揪心的日子，我每晚都要來到江邊。無人夜寂寂，欲說寧無語，令人窒息的焦慮和惶惑，不僅僅源自生命本身呵……我把內心的感受，全部轉成圖文放進朋友圈裡。“自撐小傘自遮身，夜半潛行景不同。十里江灣觀欲盡，寒光照水浪粼粼。”彷彿到了另一世界，路上闃寂，整個防洪堤上不見一人，靜得讓人心慌，只有數株早梅落寞地開放著滿樹白花。“人間風雨情難問，惡訊頻傳不忍聞；唯有幽香無所忌，夜深搖落自紛紛。”元宵節前夜，中天月好，江面曠遠，卻益增惆悵：“性命隨風孰與輕？九州疫癘不堪聞。心潮起落已三更，高天寂寂月照人。”
心耿耿，夜沉沉，一位醫生去世，讓全世界都在哭泣：“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憾月常圓。何期鳴哨人長逝，一劫歸來五百年！”隨後又是長日連陰：“人間何事多風雨，江水長流悽苦情。”“昨夜撐傘漫步，昏暗中心傷落梅。風雨更番，疫病肆虐，生民多艱，能不慼慼！乃有詩：難聚人生傷苦酒，廣宇春冷市聲寂。短調長吟籲噫乎，眼前又見浪如雪。”
數日過去，白梅換成了紅梅。“今日煩憂無遣處，來看春花寂寞紅。”雪後初晴，但是，豔麗春陽能照徹人間驅散心頭的悽惶嗎？“梅萼不知愁疫瘴，臨江猶著女兒妝。東風婉轉三千曲，一笑嫣然一斷腸！”我的學生梅娘，看到後當即和上：“春風不度北漢江，疫瘴肆行盡張狂。白衣徵人揮劍上，護得梅花萬里香！”
煙花三月難下樓，痛負春光的日子終於漸漸熬出頭。到了驚蟄日，疫情有了好轉，江邊許多野花開了，春天的氣息濃了，一叢叢經冬蘆葦在風裡搖曳著，於是我在朋友圈裡記下：“大江隈曲，逝水滔滔。浪驚白，鷗飛高。哲人其萎，蘆荻未凋——今日驚蟄，蟲出沒，風輕軟，賒得春歸好耕耖。”但心底的傷痛卻是無以言說，江邊有一片玉蘭花樹，白花盛開，望去依然愁雲慘淡：“披髮長歌人去後，傷春庚子白如霜……”然後到春分：“薰風拂拂水光輕，又至江邊覓小徑。”再到清明：“三月三，水上灘，遍地盡天薺菜花……草木生息，萬物生長，江邊的新月掛上天空，災難即將過去，草長鶯飛的季節呵，又被春風的翅膀馱回！”
前天晚降溫，有事耽擱了一會，方趕到江邊。“陽殘照，碎金漫江。無邊的暮色從天際緩緩滑落，盪漾起柔和而迷朦的光暈……”江風凜冽，許多船的身影，瑟瑟橫於江面，益增清寒。朦朧的光影裡，一長衣靴帽女子孤立江邊，令我稍感詫異。倘使溯回往昔，此時當是最熱鬧，人影瞳瞳，喧語盈耳。而我，多半會向草樹迷離的上游走去。
“春未透，黃花瘦；任西風，欹側背清柔。鬢雲輕，瑤瑟收。”內心的孤寂，是我區別於許多人的身份密碼。
今晚，在江邊，突然想：哪一天告別了這個世界，希望家人能將我的骨灰分做兩份，一份撒在故鄉的林樹下；另一份，就讓這永無止息的江水帶去遠方。因為我活著時，一方面焦慮地尋覓精神的迴歸，另一方面，執著於遠方尋求解脫……
“站立於暮色裡的江邊，站立在岑寂與幽思裡。
江水，平緩地流，柔柔地，似乎有鷗鳥低旋。
白天的太陽，成了一枚過往的片斷。
由於空懸，而分外感念。
沒有恐懼，只有疼痛
落花如白鴿，一片片飛下。
季節不是永恆，背景也不是永遠……”
就這樣，我以微信為庚子年癘疫留下個人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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