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打量山西網絡文學

重新打量山西網絡文學

對網絡文學的期待

如果您是一個傳統文學作品的忠實讀者,長年訂閱《收穫》《長篇小說選刊》等文學刊物,熟悉一眾習慣於傳統文學寫作的作家的作品,那麼,進入網絡文學閱讀將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因為,過去的閱讀經驗已成為一種“包袱”,它會令您時時刻刻對眼下的新型文本產生懷疑。就拿語言來說,網文作者大都不能形成獨具特色的語言風格,他們或者受到特定文學資源的左右而趨於類型化(譬如天下霸唱的《鬼吹燈》系列的語言風格深受傳統章回小說和說書藝術的影響,貓膩的《將夜》等作品顯然有古龍武俠小說的影子,還有大量的網文在語言上帶有濃郁的日漫色彩);或者索性放棄語言風格化層面的任何努力,僅以流暢、易讀為追求;至於某些網文作品中時時摻雜的網絡流行語,更是令人讀後頓生飯中夾沙之感。再以結構而論,由於篇幅、寫作方式的限制,網文作品常常不能集中性地完成一個長動作,尤其是考慮到讀者的閱讀過程很可能存在歷時性,因此,凡是有可能考驗讀者耐心的處理方式,如漫長的波折或“埋梗”,都是不受歡迎的,這就導致網文作品大都呈現為一種“糖葫蘆結構”,它是一個爽點接一個爽點或一個關卡接一個關卡的疊加。此外,網文作者所受到的來自讀者的壓力要遠遠大於傳統作家,而網文讀者的閱讀趣味又遠比我們所想象的要更加保守——他們很可能會反覆地沉浸在同一類型的內容或情感當中而不肯向外踏出一步,因此,網絡文學在內容與結構上的同質化就是難以避免的……凡此種種,都可視作網絡文學的天然侷限,這種天然侷限使之很難催生出傳統意義上的文學經典。

既然網絡文學存在著上述的天然侷限,那麼,我們是否應該放棄對於這種文學形態的期待呢?不然。事實上,期望網絡文學中出現《戰爭與和平》或《包法利夫人》本身就是一種錯誤,我們所應期望出現的,是《冰與火之歌》或《納尼亞傳奇》這樣的作品,或者,再進一步說,我們期望的,是利用互聯網這樣一個空前開放、複雜的平臺,來對通俗文學、流行文學進行一次重塑,使之能夠適應更廣泛人群的多元需求。隨著網絡文學商業模式的日趨成熟,隨著網文讀者層次的逐漸提升,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這種重塑是很可能會成功的,近年來“網文出海”的現象被人津津樂道,已充分說明了中國網絡文學正在走向成熟並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而本文所欲討論的主要問題是,為什麼說網絡文學是對通俗文學的一次重塑?這種“重塑”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以下,我將主要以山西的網絡文學創作為例來對上述問題進行觀察和思考。

背後的知識結構

許多評論者都曾經談到網文寫作的“低門檻優勢”,可事實上,這種說法主要依據的是2005年前後,網絡文學商業轉型初期魚龍混雜的現實狀況。15年過去了,一方面,是寫作者在不斷地成長,另一方面,這麼多年的寫作積累本身就足以構成一種門檻,因此,“低門檻”的說法已多少有點不合事實。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您現在要動筆寫一本玄幻小說在網絡上連載,您就不得不去儘可能充分地考慮以往玄幻寫作所建立的複雜的知識系統。而在近年所閱讀的網文作品中,筆者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其背後不斷擴張且日趨嚴密的知識結構,譬如部分歷史題材作品(如《秦吏》《戰國大司馬》等小說)中已表現出作者的“考據癖”,稍涉科幻內容的作品自然更不必說,更為有趣的是,由於網絡寫作在內容設計上存在較大的自由度(所謂“開腦洞”),因此,其呈現作者知識結構的方式也往往頗具個性。黑巖網曾連載過一本名叫《我當上帝那些事兒》的作品,即使不看內容,僅看小說目錄,便可以發現其中充斥著種種物理學術語,如孿相宇宙、湯川耦合、質子衰變、霍金輻射等,作者在寫作過程中顯然頗具野心,他不僅將自己所知的種種科學知識充分吸納其中,更在各個科學愛好者圈子中訪求建議,以求這部小說在知識與理論上的邏輯自洽。我們當然不能說這種披著小說外衣的物理學大雜燴在敘事藝術上提供了一個優質的範例,但是,它至少向我們展示了小說寫作的一種可能。

更好的作品會兼顧知識結構與故事性,比如山西網絡作家銀河九天的作品《首席御醫》。這是一部可讀性極強的網絡小說,無怪乎能夠吸引那麼多的忠實讀者,其中當然也不乏網絡小說慣有的某些套路,如過於強大的主角光環,層出不窮的“逆襲”和“打臉”的爽感,但是,更加令我感到有趣的,是作者在敘事中展現出了一種知識本身的魅力。顧名思義,《首席御醫》這部小說的內容與醫學有關,主角曾毅是一名中醫聖手,出場即治癒了一個省領導的夫人所患的重病,後來又治癒了省領導本人,由此而步入政界,一路提升。在寫作之前,作者似乎已進行了極為充分的知識準備,書中對中醫醫理的譬講,對相關醫案的選擇和設計,對中西醫的比較,都頗具專業性且引人入勝。據說這部作品的讀者中不乏中醫愛好者,更有讀者因為熱愛此書而進一步閱讀相關中醫書籍並進入該領域,這就是知識本身的魅力,但是,這種魅力也唯有結合相應的敘事手段,才能在不知不覺中抓住讀者。一部好的作品總是需要作者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網絡小說也不例外,只不過,它必須將知識與趣味充分地結合起來,而不能在提升寫作門檻的同時也構築起較高的閱讀門檻。

顯然,無論從作者的角度看,還是從讀者的角度看,對作品背後知識結構的苛求都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網文寫作的門檻——網絡文學並不是“小白文”一家獨大,如果你想要長久地獲得讀者,就必須足夠“有料”。知識性當然並不必然帶來藝術性,可是,如我們所知,對百科全書式知識的追求,一度曾經是歐洲小說創作的主流,《紅樓夢》也在不斷地提示我們,小說家需要對“名物制度”有足夠的瞭解。而在當下的網絡文學創作中,如前所述,知識已不再欠缺,我所感到不足的,是許多作者對知識的運用還不夠靈活,換句話說,知識還沒有被轉化為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進入小說,而是被作為一個材料庫或先行設定放置在故事線索之上。這種缺陷當然與網絡寫作的速度要求有關,寫作者在忙於完成日更量的同時很難再沉下心來將知識有機化,且寫作上的速度要求已經在讀者與作者之間構成了一種惡性循環,讀者急於“催更”,作者急於碼字交差,這恐怕才是制約網絡文學走向精品化的最關鍵因素。

強烈的現實關懷

雖然我們現在也會談論網絡文學中的現實題材,但需要注意的是,在目前看來,還沒有任何跡象能夠表明現實題材會在網文創作中得到良好的發展,這一方面是與網絡文學誕生的初衷有關——網文寫作本來就是要掙脫現實主義的束縛,另一方面則是與網文寫作中的種種禁忌有關(網絡小說中哪怕使用真實的地名都需要考慮再三)。當下網絡文學中還有一個詞語叫作“現實向”,但是,現實向也不能等同於現實題材,從某種程度上說,網文創作將一切都視作設定,“現實”也是一種設定,它並非不言自明的前提,反倒更多地關乎作者的選擇和讀者的閱讀趣味。因此,在這裡,我不談現實題材和現實主義,而是談網絡文學中的現實關懷。

中國的通俗文學創作向來就有關懷現實的傳統,只不過其方式不像嚴肅文學那般顯豁,觀點也可能與當時的主流不甚合拍。許多通俗文學創作者將他們對時代現象的觀察和看法通過碎片化的方式融入到他們的作品當中,這些觀察和看法至今仍未得到應有的重視。比如人們都注意到了張恨水筆下的悲歡離合與愛情故事,卻忽略了他的觀點——像《春明外史》或《金粉世家》中所表現出的對於“新女性”的隱隱敵意,在當時嚴肅文學中就不多見,由於張恨水作品擁有極為龐大的讀者群,我們甚至可以推斷,這種敵意在當時普通人群的頭腦中很可能廣泛地存在。文學史、文化史照例是少數精英的舞臺,欲瞭解一個時代更廣大人群的思想,通俗文學就是非常合適的渠道,在今天,網絡文學顯然更能夠承擔這一功能,只不過,人們對網絡文學的瞭解通常為其炫人眼目的種種標籤、分類、設定所掩,而無暇細究其中的現實關懷。且以山西網絡作家老草吃嫩牛的《重生夜話》一書為例,小說主人公趙學軍重生到了1979年——百廢待興的時代,這個時間選擇頗有意味,它可能與作者的人生經歷有關,也可能與作者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懷有關。通常說來,重生文的寫作往往出於作者對過往人生缺憾而產生的彌補心理,人生既然要重來一次,那麼理所當然要活得精彩,而這部小說的有趣之處在於,它不僅關乎個人的缺憾,更關乎這個國家在發展過程中產生的一些缺憾。

再比如陳風笑的小說《官仙》,這部小說被一些讀者稱作網絡版的《官場現形記》,寫的是上仙陳太忠一心修煉卻因情商過低遭人暗算穿越回童年的故事,回到童年之後,他決定混官場來提升情商。雖然開頭以修仙為引子,但作者關注的卻是現實社會中的種種問題。由於篇幅浩大、人物眾多、內容龐雜,且前後寫作過程十分漫長,這部小說結構較為鬆散,各部分質量也顯得參差不齊,不過瑕不掩瑜,有心的讀者自會發現,小說裡改編融入了大量真實的社會事件,整部小說讀下來,幾乎是對上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生態的一個側面記錄——這當然不是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品,但是,我們能夠從中看到強烈的現實關懷,正如肖驚鴻所說:“現實題材寫作不是網絡文學的長項,但現實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世界觀,還是作為方法論,在網絡文學創作中始終存在,不離不棄。”

缺乏文學的自覺

既然已經具有了密實的知識結構和深切的現實關懷,那麼,作為對通俗文學的一次重塑,當下網絡文學的欠缺在哪裡呢?筆者認為,是在於缺乏文學的自覺,而這種文學的自覺,我們在張恨水的作品當中,在金庸、古龍的作品當中,都是可以看到的。網絡作家往往並不認為自己是在進行文學創作——筆者曾就此詢問過幾位“產量”頗高的網絡寫作者,他們均對自己的“作家”身份表示詫異,並自認為僅僅是“碼字匠”。網絡寫作者似乎大都極樂意保持一種“碼字匠”的低姿態,這種低姿態在帶來安全感的同時,也限制了他們向前邁進的步伐。有一個典型的現象可讓我們藉以窺探此種姿態背後的深層心理,即:大多數的網絡作家乃至普通的網絡寫手,在談論自己的創作時,都極少使用“文學”這個字眼,而更多地使用“文字”。從“文學”到“文字”,一字之差,看似毫不經意,其實隱含了非常重要的變化,可以試問,為什麼他們要逃避“文學”中的這個“學”字呢?這或許是因為“學”字總是與主流、體制相關,凡與“學”字沾邊的,即意味著經過了一個規訓與建構的過程;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要逃避“文學”這個字眼所連帶的嚴肅性或沉重感。

“文學”究竟意味著什麼?在這裡,我不想談論人文精神或者思想性、藝術性等抽象的字眼,筆者所謂的文學,指的是一種有機的狀態,亦即,將知識結構、現實關懷乃至作者的個性、思考等種種因素,有機地容納進一個整體當中,並始終保持這個整體的開放性。網絡寫作者最引以為豪的恐怕就是講故事的能力,刁鑽的讀者、激烈的競爭迫使他們不得不將這種能力練得爐火純青,不誇張地說,當下的一些網絡作家在把控讀者心理、操縱敘事節奏方面,已經比過去的通俗文學名家走得更遠、探索得更深,但是,這種敘事上的過熟一方面會催生出種種套路,另一方面,也會造成內容上的閉環結構——凡是稍稍脫離敘事舒適區的內容,都很有可能被摒除在外,這是需要有所警惕的。此外,所謂“重塑”,不僅指向“寫什麼”和“怎麼寫”,更指向文學的範疇,我們需建立一種“大網絡文學”的觀念,儘可能地拓寬自己的視野,將原本不在網絡文學範疇內的一些作品納入進來。事實上,除了長篇小說,網絡文學中仍存在大量其他類型的作品有待關注,譬如“知乎”上的很多高票答案,加個標題就是極漂亮的隨筆,且是以回答形式寫出,乾脆利索,毫無傳統文人隨筆的汗漫之病;豆瓣上不乏高質量的影評、書評,其風格、關注點也與紙媒上的同類作品有所不同;天涯、凱迪等論壇上常有氣勢不凡的宏論或短小犀利的雜文出現,似乎還可從中看到晚清政論和魯迅傳統的迴響……

何亦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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