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意脈——介紹讀詩的方法——引自李兼善

把握意脈——介紹讀詩的方法——引自李兼善

當代詩詞衰落的主要原因,從寫作方面來說,是高手找不到形式上的突破口,低手找不到內容上的切入點。這就是關於怎麼寫和寫什麼的問題。 高手找不到形式上的突破口,我在《扣寂集•自敘》裡已經詳加闡發,此不贅述。 而低手不知道寫什麼,真是連方向都沒有。

老幹體的假大空主要是從內容上說的。假既指感情也指事情,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他自我欺騙說是那麼一回事。大指宏大敘事,不寫自己,不寫自己身邊的事,偏偏寫他不熟悉的事。由於上述的假和大,造成了內容上的空洞無物。所謂空洞無物就是沒有細節。

何謂細節?如遊某山某水,處處皆景,處處皆有細節,但若處處注意,則心疲目倦,而興味索然矣。若在諸景中把握最能令我興奮之一點,從此寫去,則興味盎然,此真細節也。可知細節在心裡,不在事上。一旦把握住心中最幽微的那一個念頭,就是最美妙的細節。

一切好詩都因忠實於自己內心的真實的感受,都因有自己獨特的角度。一切外在附加的東西都是對詩最大的褻瀆,詩必須純粹。皮膚剝落盡,只有真實在。如武昌松風閣在樊山,乃孫權講武修宴飲祭天之所,若換他人為此詩,則必大為鋪排孫氏一系列活動,以見其讀史之功;而山谷竟無一字及此,專就自己身上生髮開去,而遂為我詩,活詩。此可不思乎?

“人於順逆境遇所動情思,皆是詩材;子美之詩多得於此。人不能然,失卻好詩;及至作詩,了無意思,惟學古人句樣而已。”但要準確把握內心細節,把它寫出來,則仍須先從事上來,先要有寫出客觀景事的筆力。而切不可一開始就學吞吞吐吐的所謂一味妙悟。必須要狠、要猛、要鑱刻形容、要如酷吏治獄。這是我一再宣稱講詩最好先講杜詩,而杜詩中最好先律詩,而律詩中又要先講五律,而五律中又要先講體物親切者的原因。再進一步,而後可以講韓愈的詩。

我在給勝武兄的微信裡曾說:“離開具體作品的格律和作法的講解,只能增加幾個寫老幹體的詩人而已。文本分析是基礎,老幹體就是不講文本分析而直接寫作的。他們的講義我也看到過,講七絕的所謂作法,其實都沒用。

同樣是寫詩,肯定有優劣高下之分;同樣是文本分析,由於閱讀的積累量不同,由於創作的體會不同,分析的深淺程度和可落實程度也完全不同。當代詩歌沒落的原因就是不讀古人詩和讀古人詩而不得法,我去講我就講具體作品分析。講具體作品分析中,最好只講杜詩,講杜詩最好從律詩講起,律詩中又先從五律講起,五律中又先從注重於體物的詩講起,詩能體物,則筆力才可得到鍛鍊,筆力既雄,而後可以達幽微之情。而詩之能事畢。如果能成立專門讀杜詩小組,則數年之後,必妙不可言。”

判斷一個人內行外行,不是看他離開具體作品的胡說八道,主要看他對具體作品分析在不在點上。凡是對具體作品分析沒把握的人,往往會套用一些模糊又雷同的概念,而真知灼見者必然如畫師之隨物賦形,各有不同見解。

當代詩詞衰落的原因,從閱讀方面說,根本原因就在無法準確把握古人的意脈,而僅僅章法的分析往往流於表層,是不夠的。蓋意脈乃深層之章法,而章法乃淺層之意脈。那種斷章取義式的做法,更不值一提。斷章取義裡看見的古人是死的,意脈裡看見的古人是活的。

《文心雕龍•章句第三十四》:“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為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所謂“振本”、“知一”,就是指全篇的意脈所在。

要知道意脈所在,必需從字、句、章、篇逐步精確的理解中來。離開每一個字在整句中的準確含義,離開每一句在整章中的準確含義,離開每一章在整篇中的準確含義,就無法把握意脈。

現在很多整理註釋古典詩歌的專家,當他們整理完一本書之後,書是書,人還是那個人,為什麼?因為他們的整理註釋都是孤立的,都是串講不起來的,七顛八倒的。從上下語境看,更是荒謬絕倫的。從表面上看,也讀了不少書,就是用不起來。這是著書為稻粱謀的禍害。

而如馬茂元、龍榆生這些人,因為學有所承,經過嚴格的詞章之學的訓練,他們講詩詞就特別有味,犁然有當於人心。

又有的人把全篇表層意思疏通一番,至於古人之苦心孤詣,全未剔出。此則照本宣科,又何貴於師?幸虧是古文,若換作白話,那就沒有可講的了。

本講從字、句、章、篇這四個方面逐步細講,以期使讀者掌握讀詩的方法,打下紮實的基本功。如果有時間,可以適當選講一部分杜甫五律。只有在閱讀上紮實用功,才有可能在創作上得心應手。沒有閱讀上的積累一切都會落空。 最後順帶一提,有人認為講詩詞對聯不必講文本分析,而講語法分析。認為文本分析人人都會,這種淺薄的觀點上文已分析過了。語法分析精確,確實有助於對仗的工整度,但只講語法分析和只講格律、作法一樣,無異殺雞取卵。凡是速成的東西,都是以丟掉最本質的東西為代價的。對仗精確度有了,而與古人的氣息仍然不侔。欲得氣息,必須通過對具體文本的長期的沉潛往復的涵泳,而涵泳手段則為吟誦。至此,即使對仗偶有不工,而不害為佳作。宋王安石七律對仗極其工,而論者嫌其板滯。其故可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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