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人為什麼不認同合肥?

2020年初,全國各地區的上一年度GDP相繼出爐。安徽的表現十分亮眼,先是2018年GDP核算後上調了4004.10億元,是上調絕對值最高的省份,而2019年GDP排名也上升兩位,位列全國省份第11位。


安徽人為什麼不認同合肥?

· 在微博和貼吧上合肥人民喜大普奔


其省會合肥,2019年GDP官方統計更達到了9407億,超越福州棲身中國城市前20強。但這顯然並沒有緩解安徽與周邊人民對省會的不待見。


隔壁的南京依然坐實徽京的名號,這幾乎是蘇浙滬皖人民耳熟能詳的地域梗。很多安徽人的認同所繫不在合肥而在南京,哪怕合肥經濟地位不斷上升,依舊如此。


大內鬥省 2.0


雖然合肥的省內中心地位常年遭到隔壁南京的排擠,但在遭受省內其他地域的白眼上,合肥倒是和徽京有著相似的遭遇。


素有大內鬥省之稱的江蘇民系複雜。大體而言,吳語區居民對南京認同最差,由於能接受上海經濟輻射的,本身經濟甚至勝過省會一籌,是黑南京的主力。


同為原江南省的胞兄弟,安徽完全具備江蘇的缺點,卻不曾擁有其優點。


其自然、經濟、文化上的破碎離散與江蘇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又長期以缺乏一個如蘇南一樣的經濟文化高地。安徽省內地域認同的撕裂,比江蘇有更甚,只不過由於自身的經濟實力和話語權較弱,就連內鬥也在全國人民中也缺乏存在感。


按照地圖炮的一般規律,聯繫密切、利害相關,以及必不可少的發展落差,是地域歧視的充分必要條件。


闊的或者曾經闊過的,最喜歡Diss窮或者窮過而暴富的。由此不難發現,江浙滬幾乎到處都在Diss合肥,而省內最喜歡Diss合肥的就是皖南人。


長江淮河將安徽分成了皖北、皖中(又稱江淮)、皖南三大地塊。其中皖南尤其破碎,按方言民系、經濟發展水平與交通聯繫,又可以細分成皖江和徽州兩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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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南的方言分佈尤其破碎,這主要是太平天國戰爭的結果


皖南地區的北部和東部原來都是吳語區,晚清太平天國戰爭使人口大量死亡,江北移民隨後湧入,造成了皖南地區語言錯雜的現狀。


南部山區即是徽州地區,是明清徽州府的範圍,從來自成一格。徽語和吳語關係密切,更由於其明清以來可以媲美江南的超高經濟文化地位,徽州人對整個官話區都心存不屑,最煩官話區「白完」盜用徽州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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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皖江沿線,尤其是馬鞍山、蕪湖、銅陵三市,是合肥之外安徽經濟最好的區域,也是最接近於城市群的地帶。皖北的中原官話區在他們眼中幾乎被等同於河南人。


他們是安徽省中最以東邊鄰居為楷模的人,也喜歡在介紹家鄉時說出細分區域:我是安徽南邊人。在省內歧視鏈上也「妄圖」複製蘇錫常Diss南京的套路,把江北省會壓過自己視為大逆不道,Diss合肥不過是撥亂反正。


但事實是殘酷的,合肥的各項經濟社會發展指標已經對皖江城市形成碾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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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江人常年對此憤恨不已。互聯網上常常可以見到這樣的主張:馬鞍山人一直說請放我走,我想做南京人。蕪湖和安慶人則一直指責合肥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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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皖江人的驕傲和不滿,與近現代——尤其是1980年代以來——安徽經濟格局的演變,有著莫大關係。


先闊的皖江與後起的合肥


安徽的近代史,堪稱一部充滿血淚和動盪的衰退史。


大體而言,兩個因素對此影響最大:一是太平天國和戰亂影響,造成人口大量死亡。二是長期缺乏穩定的政治環境。


從1912年4月到1927年3月,安徽軍政首腦累計變更40餘次。官長頻繁易人,是民初安徽政治的特點,也為歷史上所罕見。而在地方縣一級,據學者統計,安徽各縣縣長平均任期不到一年。


到1927年後的國民政府時期,蔣介石仍是將安徽省軍政首腦的職位作為其鞏固統治的一個籌碼不停變換,以致政局繼續不能穩定。


1911—1927年安徽軍政首腦任職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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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人為什麼不認同合肥?

· 來源:任放主編,《中國近代經濟地理·華中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


在這樣的背景下,傳統中國以行政中心(首府)為經濟中心的城市格局被迅速打破。


當時名義上的省會安慶,一直缺乏有力的投資,加上自身交通產業條件並不突出,其在省內的經濟地位很快就被其他城市超越。


1876年的《煙臺條約》讓蕪湖成為安徽第一個開放口岸。加之照顧老鄉的李中堂隨後把長江下游的米市從鎮江遷移到此,這座城市很快繁榮起來,成為了皖江流域的經濟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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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時期蕪湖碼頭抓拍的路人


1911年,津浦鐵路在蚌埠跨越淮河,鐵路開通又帶動了蚌埠崛起,控制安徽軍政大權的軍閥倪嗣沖長期盤踞在此,也為蚌埠帶來了可觀的投資。安徽的經濟版圖出現了南蕪湖,北蚌埠的格局。


蚌埠的城市規模在後期超過了蕪湖,但就工業基礎和對外貿易發達程度而言,蕪湖所輻射的皖江地區則是安徽近代經濟的重心。以1934年數據看,皖江經濟帶有91座工廠,佔有近代安徽工廠數的61.49%,蕪湖地區有工廠56座,集中了全省超過三分之一的近代工業企業。


1934年安徽各分區工廠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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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料來源:安徽省政府統計年鑑編纂委員會《安徽省統計年鑑》,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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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8年由徽商創辦的蕪湖明遠電氣公司,後被上海資本掌握,一直運行到公私合營前


同時,皖江地區的蕪湖和安慶還成為了近代安徽思想文化的開風氣之地。


1904年,尚未出名的陳獨秀決定靠自己的「滬漂」經驗回鄉創業。當年1月,《安徽俗話報》在省會安慶創刊。但一干革命同儕很快發現,在守舊的安慶辦報有受政治迫害之虞。

於是,他們很快就轉移到了通商口岸蕪湖,這裡寬鬆的輿論環境讓《俗話報》一舉成為安徽最有影響力的白話報紙,陳獨秀由此逐漸成為足以影響全國輿論的意見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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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民國後安徽共出現了五份大報,都集中在皖江地區的安慶和蕪湖,皖北的報刊發展一直遲滯。


但無論是蕪湖還是蚌埠,都沒有輻射全省的綜合實力。蕪湖口岸尚且不能完全輻射皖江地區,東部的馬鞍山、和縣等是南京的經濟腹地,而西部的靠近江西的地區則處於九江-南昌的影響下。


更大的鉅變則發生在1949年後:


隨著計劃經濟體系另起爐灶,眾多以對外貿易為主要功能的口岸城市一瞬間變得多餘了。


計劃經濟模式在投資上偏向重工業,在區域上則鼓勵各省、各市乃至各單位、各大院建成一個個獨立而全面的經濟體。此後,全國範圍內市場分割的狀況漸成常態。


當時的各省區普遍認為,省會城市的中心區位更有利於省域內部的聯繫和管理。安徽省周邊存在南京、杭州、武漢、徐州等多個大城市,省會應當定於皖中。於是,此前區域地位並不突出的合肥成為了最合適的選擇。


在此前漫長的歷史中,合肥長期只是一個縣。直到1949年和平解放後,才升級為市,此時城區面積僅5平方公里,人口不足6萬。

1952年8月,安徽省建制恢復,並定省會於合肥,至此開始了重點培育合肥為安徽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之路。依靠省域經濟發展和中央政府的財政和項目支持,合肥在省內的經濟地位逐漸不可撼動。


皖江地區的經濟格局也重新洗牌。


傳統的區域中心蕪湖未得到大規模的投資,經濟地位大幅下降。馬鞍山的鋼鐵工業、銅陵的有色冶金工業,以及安慶的大型石化工業則得到國家大規模投資建設。


皖江地區逐步形成以鋼鐵、有色冶金、石油化工和一般加工業為主的工業體系,但也由此造成了單一的產業結構,封鎖了未來發展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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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慶石化行業此後又經歷了多次投資擴建,成為該市支柱產業,安慶也成了全國唯一的廠城一體的石化城市


搖擺的重心


1980年代,隨著改開的不斷深入,中國經濟迅速發展,而區域不均衡問題也愈發凸顯。


由於缺乏中央政策的支持,安徽在區域經濟中的地位,很快只剩下給東部沿海省份提供廉價原材料、能源和勞動力。


20世紀末的安徽陷入發展困境,1994年農民人均純收入僅相當於全國水平的76%,位於全國各省第25位,人均職工工資處於第27位,在沿淮和大別山區還有20多萬人未脫貧。


靠近江浙滬的皖江地區,一度成為全省財政吃飯的救命稻草。時任蕪湖書記金庭柏回憶道:

省裡財政非常困難,視蕪湖為富裕戶。1985年3月全省財政工作會議決定,在十六個地市中,對蕪湖採取特殊政策,讓蕪湖額外上交財政收入1億多元……1990年,全省財政收入中,地、市淨上交12億元,其中蕪湖市淨上交4.1億元,佔全省三分之一還多。這一年,蕪湖市財政總收入為5億元,除去上交4.1億元,地方可用資金只有9654萬元。


望著東面春風得意的江浙滬,安徽決定將與長三角聯繫最為緊密的皖江地區作為開發重點。


1990年,浦東開發,安徽也起而效之,做出「以蕪湖為龍頭和突破口,開發皖江,呼應浦東,迎接輻射」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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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蕪湖新百大廈揭幕,由南京公司和香港公司聯合設立


皖江開發成為了安徽九十年代喊的最響的經濟口號。但一切並未如預料中順利。


蕪湖缺乏大型企業,爭奪國家項目也幾乎不可能。出路只有引進對外開放,引進投資。


在營造良好投資環境的指導思想下,蕪湖較早對城市規劃與市容治理投入財力。21世紀初,蕪湖在人均居住和綠地面積、每十萬人擁有醫生數、互聯網普及度等方面都處於全省領先位置,一度構成蕪湖人優越感的主要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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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李俊峰,皖江城鎮帶可持續發展研究[D].安徽師範大學,2003.


然而,其GDP於2008年才超越安慶成為全省第二,與合肥更是無法相提並論。多年享受優惠政策和高戰略定位,但經濟發展並無起色,成了蕪湖飽受抨擊的「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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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GDP出爐,蕪湖又被網友「羞辱」一番


究其原因,在於對比較優勢的錯誤判斷。


皖江開發政策的實質性是對江浙滬常見的開發區模式的模仿,政府投入基建,給予稅收、土地優惠政策,吸引企業投資設廠。蕪湖籌建皖江第一個開發區時,直接打出了學習崑山的口號。


這一預期無疑是脫離實際的。當時的江浙滬才剛剛贏來大規模外商投資,還有著大量廉價土地和粗放工業等紅利,外資又怎麼會溯江而上到達安徽?


直到21世紀初,中國加入WTO後,大量FDI(外國直接投資)還是集中在沿海地區。皖江城市利用外資一直乏善可陳,額度甚至從1998年的3.24億美元逐步下降到2003年的2.63億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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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2005年後皖江城市帶吸引到的FDI才大幅度增加,此後逐年保持高速上升,這主要得益於長三角地區發展飽和後,落後產業的外遷與資本的自然擴散。來源:殷越,FDI與皖江城市帶經濟發展研究[D].東南大學,2017


另一方面,如果按照蘇南模式來衡量,安徽對皖江地區的投入又是不足的。


全省財政依舊高度集中於合肥,行政資源對城市發展的依然起著主導作用。1994年到2005年——正是安徽省著力推出皖江經濟帶的同一時期,合肥市固定資產投資佔全省比重平均為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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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以來合肥市市區固定資產投資及佔全省比重


在皖江戰略叫的最響的十幾年裡,沿江城市的發展遠未達到預期,合肥卻越來越強大。2005年後,做大合肥成為了安徽經濟的唯一選擇。


2005年,安徽再度修訂皖江開發政策,提出皖江城市帶的概念,將包括合肥在內諸多離長江較遠的地區也納入範圍。泛化後的皖江失去了最開始的意義,經濟發展即由多年來不溫不火的蕪湖,回到了省會合肥。


同一時期,中央推出了「中部崛起」政策包。合肥的省會首位度在中部六個省會中列居末尾,受此啟發,做大做強省會遂成為安徽經濟發展的主流話語。


2005-2015年,諸多利好加持之下的合肥,以959%的增速位居省會城市第一,與省內其他城市的差距也快速拉開,在2019年更是與南京、杭州並列,成為長三角世界級城市群的副中心之一。對於直到1949年還只是一個小縣城的合肥而言,這確實是破天荒的事。


強省會也帶動了安徽省GDP總量排名的上升,然而全省人均GDP與九十年代相比並未有顯著改善,依舊低於全國平均水平,排名20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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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省會的背面,是安徽的經濟格局正向著更不均衡的方向發展。


壯大省會的過程,少不了從其他地方汲取資源。如果說省財政的集中尚且是無形的,那麼省內各市重點企業和機構向合肥的遷移,則是肉眼可見的「虹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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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友統計的安徽各市遷至合肥的部分企業機構


而最讓皖省同胞不滿的,則是為了做大合肥而對安徽交通版圖的強行改造。


高鐵時代前,合肥是地道的交通盲腸。無論是南北向的交通線——京九線和京滬線,還是東西向的交通線——長江,合肥一個都不挨著。而合肥的兩大潛在競爭對手蚌埠和蕪湖,正是各自依託京滬線和長江交通發展起家的。


從2000年代開始,合肥取得了省內鐵道規劃的主導權,隨即通過新的規劃,取代蚌埠成為省內鐵路樞紐。尤其當高鐵全面開建後,合肥得以有機會重構安徽省的交通網絡,將自己置於中心,以此虹吸了其他地區原本的交通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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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近年高鐵規劃中,合肥的樞紐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出


對於仍處於工業化進程中的安徽省,工業企業集中的產業園和開發區,往往決定了區域內城市的經濟實力。


從開發區數量和政府規劃的重點開發區域看,全省發展可觀的地區儼然是隻有皖江沿線和合肥兩塊區域。皖南由於山地地形,只能發展旅遊觀光和農業,而皖北除了零星幾個城市以外,廣大地區都是農業生產地。在省一級規劃推進的江淮城市群,皖北和皖南也都被忽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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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安徽省主體功能區規劃(2011-2020年)》


合肥的尷尬之處正在於此,接受自己經濟輻射而發展起來的市縣甚少,全省把握經濟話語權的,除了自己,只有皖江沿線城市。而他們都更愛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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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都市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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