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八十歲了！
家庭遺傳的緣故，媽媽是糖尿病患者。
記得小學時候，一天，母親急匆匆買了火車票，告訴剛剛放學回家的我和哥哥說，姥爺病重需要回老家一趟，你們這兩天照顧好自己，媽媽很快就回來。
看著母親緊張的樣子，我有點害怕，在想姥爺會不會死掉！
其實對姥爺的印象並不深，唯一記得的就是小的時候過年回家，姥爺喝醉了酒拿出一把糖果硬塞給我說：來，乖乖，你不是要吃香糖嗎？姥爺給你買的！
從小我有個毛病，一到過年肯定會發燒。那年也不例外，憤怒的我並不領情，把糖扔得遠遠的，大聲喊著：什麼破糖？我要吃香腸！
姥爺瞪著被酒精燻得通紅的眼睛，迷迷糊糊的自言自語道：香腸是個啥？便搖搖晃晃地走回屋裡睡了。
七十年代，還沒有改革開放，吃穿用都還是”計劃經濟“的時代，農村剛剛”脫貧“，吃肉的時候一定是”過年“了，香腸這種新鮮吃食大多數農村人更是鮮有人知了。
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第一次吃香腸的味道。
母親走了四五天的樣子就回來了，只是憔悴了不少---姥爺去逝了。
當時農村的醫療水平，並不十分清楚”糖尿病“為何物？只記得母親說：總是有蒼蠅圍著姥爺轉，往他臉上落。
現在知道了糖尿病人會有爛蘋果的氣味，也許是招來蒼蠅的原因。姥爺應該就是”糖尿病“末期的”尿毒症“或”腎衰竭“吧！
姥爺之後，家裡的三舅、小舅、母親、小姨都遺傳上了糖尿病，唯獨留在農村的大舅和二舅獨善其身。
父親半生戎馬生涯，軍令如山於他必須隨叫隨到。母親作為隨軍家屬也是走南闖北，跟隨父親奔波半輩子，我就是在貴州出生的。
母親退休後沒多久，就查出了”糖尿病“。
奇怪的是糖尿病典型的”三多一少“等一些症狀在她身上並不明顯，母親一直是清瘦的。
後來我們各自成了家，父親母親便”告老還鄉“，執意回到老家葉落歸根，獨自生活。
平時工作忙，大都電話聯繫，問起母親的身體，也是忽好忽壞，只是辛苦了父親照料。
有了兒子以後，父母過來小住，看看他們的外孫。兒子是家裡唯一的孫輩男丁，在老人眼裡格外寶貝。
那時母親已經近七十歲了，但外表看起來依然很年輕。從父母年輕時的相片可以看出，母親那時也是個美女，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清秀賢淑。
至今電腦裡還保存著08年北京奧運會時父母和兒子的合影,那時的母親抱著胖嘟嘟的兒子，笑得如少女般羞澀。
常年吃藥的母親一直瘦削單薄，加上性格有些內向，總是悶悶不樂、有點憂鬱的樣子。母親不好吃肉，吃東西過於清淡，而且吃得很少，害怕血糖升高也不大吃水果，零食，睡眠也不好。
今年春節回家，給母親過”八十“大壽。
每次回家，母親都很高興，孩子們的到來給他們原本波瀾不驚的平淡生活帶來不少樂趣，但同時也讓母親有些侷促不安，唯恐招待不周委屈了我們，也為自己的力不從心感到內疚。
那天的”壽宴“很溫馨，沒有邀請太多的親戚，一家人圍坐一起其樂融融。母親換上紅色的棉襖很是喜氣，頭上戴著生日蛋糕裡送的紙皇冠，坐在主位上儼然如”女王“一樣。吹蠟燭時微微欠起身子，蠟燭吹滅的一瞬間笑得如少女般嬌羞。
母親胃口不好，吃的每道菜父親都要親自過目，確保她喜歡。母親也像個小孩子般對父親有著強烈的依賴，不時問他這是什麼？那是什麼？
我只道這是老兩口相濡以沫多年的習慣罷了。
前幾年母親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傷了右側股骨頭。
老年人摔傷股骨頭被稱為人生“最後一次骨折”，很多人由此會癱瘓在床甚至很快就會去逝。母親雖然病弱，躺了三個月後居然可以下地了。但是沒有徹底恢復，加上多年糖尿病併發症的出現，腿沒有力氣，長了骨刺時常疼痛，走路有些艱難。幾次說要給她買個輪椅，可固執的她堅決不肯。由於活動受到限制，這兩年體力大不如從前了。
暑假時再次回去，卻驚異於母親的瘦削：異常的蒼老，兩隻眼睛大的，兩頰凹陷得厲害！臉上的老年斑也更加突出，手臂和腿上滿是青筋暴露，幾乎脫相！
春節到夏天，不過半年的時間，怎麼會如此變化之大？
父親很無奈，擔憂的告訴我母親現在記憶大不如前，很多事情統統記不得了，幾乎什麼事也做不了，甚至有時連父親也認不得了。
夏季的伏天特別悶熱。屋裡開著空調，母親卻又怕冷，手腳冰涼，居然要穿上秋褲和厚外套。而每天夜裡卻會大量出汗，渾身上下溼漉漉的，頭髮也是溼得一縷一縷的，要起來換兩三次衣服 。
每天吃飯時還要吃控制血糖的藥物，每次吃的那一小盒藥幾乎可以當“加餐”了。各種藥按劑量分開，每次都是父親細心挑揀分類。母親非常相信父親，即使我們給她分藥，也一定要讓父親檢查過才可以。
一天清晨，剛剛起床便聽見他們兩個在爭辯什麼，急忙過去。母親坐在床上，幾乎被滿床的衣服包圍起來，卻還在不住手地找著。
終於找到想要的衣服，卻拿在手裡正反面不分，不知該如何穿上。上下左右不停地在手裡掂量著，卻不知從哪頭穿起。母親有輕度的白內障，看東西不是很清楚，但她的反應並不是看不清楚的感覺，而是像個嬰兒般不知如何下手。
我用徵詢的眼神望著父親，父親無奈地向我搖搖頭，輕聲嘆了口氣。
醫生說母親年紀大了，再加上多年糖尿病影響，出現了小腦萎縮，行動、思維、記憶受到影響，出現共濟失調，是阿爾茨海默症的症狀。
那天用輪椅推著母親出門，馬路上車來人往很是熱鬧。母親像個孩子般乖乖地坐著，東張西望，充滿了好奇，好像這裡是個陌生的地方。
其實不過是家門口的馬路而已，她卻完全不記得的樣子。
在街邊公園停下來休息，給她喝水。陽光穿過樹葉照在母親的臉上，也許是興奮的原因，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微微有些出汗，但看起來心情很好，又有了少女般的喜悅。
她的眼球有一圈灰藍色的圓環，醫學上稱為“老年環”，瞳孔也有些渾濁，這些變化讓我有些心驚膽顫。
母親轉過頭問著父親，這是哪裡？我都沒有來過呢？
於是這幾天都會推著母親在附近散步，每到一處，她總是會說：這是哪裡？我從來沒有來過！
對面商場做活動，定時有海獅表演，母親異常興奮，看完後回過頭問我：這個在水裡鑽圈的是什麼東西？
那天下午在小區大門口陪母親乘涼，想去給她買點小菜晚上吃，於是讓母親和門口的阿姨們聊聊天兒，我去對面超市很快回來。第二天，一個阿姨告訴我，昨天你媽媽和我說，那個人不是她女兒，是親戚家的孩子。
晚上臨睡時，母親看著窗外說：又來了，它又來了！它每天這個時候都會來！
我聽得有些毛骨悚然，不知什麼意思。
後來知道是遠處高樓頂層的紅燈在閃爍。這個城市有個直升機場，時常會進行飛行訓練，為了安全，高層樓房都會安裝紅燈保證安全用以警示。
母親的話讓我背後發涼，卻也有令我意外的時候。
一天午睡醒來，聽到客廳裡窸窸窣窣的響聲。過了一會兒，父親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兩個大面包，說：你媽知道你愛吃麵包，特地讓我陪她去給你買的！
倏的一下子怔住了！我從小愛生病又挑食，喜歡吃好吃的東西，麵包，零食都是我的最愛。因為在家裡最小，母親時常會給我開”小灶“，悄悄買麵包給我。
不想，現在她依然記得。
三十六七度的暑熱天，母親行動不便，下樓、過馬路、去麵包店挑選麵包，對她應該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返程的那天下午，收拾好東西告訴父親我要走了。父親還沒有說什麼，母親卻突然抱住我大哭起來，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的小寶貝 ！忙了這麼多天，沒有吃好休息好，幹了那麼多活兒，太辛苦你了！
我相信，這個時候，母親是清醒的！
一次打電話回去，正好是母親接聽。她很少接電話，但凡有電話大都會讓父親來接，她總是覺得自己不擅言辭。
問了她最近的情況，母親也是對答如流，絲毫沒有異樣。結束時問她，知道我是誰嗎？那邊停頓了一下，說道：哎喲，我又忘了！
記得很早看過一部韓國電影《我腦中的橡皮擦》，影片的主人公哲洙是一個私生子，在建築公司當工人，他的夢想是成為建築師。秀真是富人家的千金，可她卻有著非常嚴重的健忘症。有一天，秀真在便利店錯把哲洙誤認為偷喝自己可樂的流浪漢，兩人不打不相識，雙雙墜入愛河很快結婚了。可婚後的秀真，記憶力越來越嚴重的消退，就像橡皮擦擦掉了她腦中所有的事情。
現在的媽媽也是這樣，隨著年紀的增加，身體的日益衰弱，她腦子裡的橡皮擦也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地擦掉她的記憶。
可我卻束手無策！據統計：80歲以上老年人中，患病率可達20%～30%。在目前的醫學上阿爾茨海默症沒有明確病因，也無法逆轉、徹底治癒。
它會導致記憶障礙、失語、失用、失認、視空間技能的損害、執行功能的障礙以及人格和行為改變等許多方面甚至癱瘓、大小便失禁等等。
有時候我在想，媽媽最終會像初生的嬰兒一樣嗎？她會忘記身邊的所有人，甚至也忘記了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不會做，回到人生初始狀態，難道這是生命的一種輪迴嗎？
有時自己也暗暗祈禱：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希望母親可以走在父親前面，即使她不再認識我們，但全家人都會在身邊陪伴她，她是幸福的。
我也暗暗告訴自己，爭取多一些的時間去陪伴母親。
也許她腦中的橡皮擦會很快擦掉我的影子，但很快我又會出現的，即使不斷被擦掉，時間久了也會留下擦拭的痕跡，這樣她總會記住我，或者記住那個愛吃麵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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