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慰藉與古典的詩心——黑鳥《山中小憩》閱讀札記

¨ 彭鑫

四月天,南風大盛,百花已一統江山,自是讀詩天。暖陽下、春花旁,且沏一杯明前茶,讀一首好詩,給心靈放放假,肆意享受一下無邊的春意。

今天,在閱讀黑鳥的《山中小憩》時,法國詩人安東尼·阿爾託的一句名言跳入我的腦海:“好詩是一種堅硬的、純淨髮光的東西”。

這首詩閃爍著暖光,宛如四月的陽光,溫暖了詩人自己,也溫暖了讀者。詩中洋溢著倦怠感、懷舊感、無助感以及對詩意生活的嚮往。詩人將這些微妙、複雜、極具共鳴感的情緒,糅合在清麗的意象、陌生化的詞語之中。即使心傷如冰雪,也將被詩消融。

起首一句“不開花,不結果/這是楊梅樹無所作為的季節”,平中見奇。這既是詩人觀照楊梅樹的體驗,又是楊梅樹對自己的感召。心受境感,境由心生。冬季楊梅樹的空寂之感,詩人僅以寥寥18個字就將之清晰地呈現出來。同時,“無所作為”四字還帶來了一種擬人感。楊梅樹彷彿不再是樹了,而是一個可以溝通心靈的禪師。楊梅樹以自身的空寂來啟悟人們放空心靈。

接著詩人在這兩棵“無所作為”的楊梅樹之間躺下:“在兩棵之間掛上吊床/微微晃動中/聽風從林間穿過”。選擇這兩棵樹掛吊床,而不選其他的樹,隱含著詩人對楊梅樹這種空寂姿態的欣賞。同時,這三句詩的畫面感和動作感都很強,給讀者營造出強烈的代入感,從而為下文營造濃烈的共鳴感蓄勢。

接著詩人開始寫風聲:“山風起伏,忽遠忽近/一會兒是搖籃曲/一會兒是安魂曲”。這描寫不僅有新意,而且“搖籃”“安魂”四字了無痕跡地嵌入了主題——以自然之景撫慰心靈。

這個“一會兒……,一會兒……”句式,巧妙地為極其“陌生化”的下一句作鋪墊:“我的體內,一會兒/住著一群人,一會兒/只有一個人。”在相同句式拈連的作用下,詩人的感受雖然極其奇特,但是讀來依然感覺非常自然。可謂,有驚奇之美,而無突兀之感。

更重要的是,這個奇異的詩句,逼真地描寫出了人們的真實生活狀態。很多時候,我們不做自己,我們在模仿很多人。這與楊梅樹形成鮮明的對比。楊梅樹永遠都是楊梅樹。一種樹只會是一種樹。而一個人卻會學另外的人。人更多的時候是在羨慕他人的生活,在模仿他人的生活。雖然這也無可厚非。但是,人之為人,應該在更多的時候,只做自己,只做最本真的自己。

“我一生都在行走/唯有此刻躺下/我一生都低頭/唯有此刻仰面朝天”。行走就是在紅塵中奔波,為世俗生活而努力。難受的不僅如此。人不僅在行走時行走,就是躺下時也是在行走。因為大多數的躺下,是為了恢復體力。躺下只是過程,本質上還是在行走,只是以一種休息的形式行走。而詩人此刻無所求,沉浸於審美之境。這時詩人的躺下,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躺下。躺下終於成了目的本身。此刻的休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休憩。

人常常太過於追求目標。低著頭朝前猛跑,成了人的一種慣性的姿態。低頭還隱喻於面對塵世低頭,面對種種的心不甘情不願低頭,面對生命的種種必然低頭。仰面朝天,是一種仰望星空的姿態,是一種精神絕對自由狀態,是一種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姿勢。

詩緣情。詩非為講理而生,但是詩也可以講理。詩中的哲理是透明狀態的。詩人通過低頭與仰面來象徵兩種精神狀態,來表達自己對人生、對塵世、對精神生活的看法。這種看法以動作化的形象來呈現,潛移默化地感染讀者。

“白雲流散,流著流著就沒了”白雲流散,自然不僅是美麗的白雲在流散,更是人生的所有美好在流散。而它們的流散,人是無能為力的。這多麼令人悲哀。並且人因為被慾望所驅使,常常間歇性地忘記了這種悲劇。這種忘卻,雖然使心靈的神經暫時被麻痺,暫時感受不到心的疼痛。但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它只會讓心靈的傷口愈來愈難以痊癒。只有當我們清晰地記起這些悲劇,我們才能讓心的傷口透氣。它才會更快地結痂,更快地癒合。

“這最後的陽光/埋了我吧/埋掉我的胸悶,胃庝,頸椎炎”。詩人以陽光來撫慰身心,埋掉肉體上的一切疼痛。當然“陽光”二字,不僅包括自然界的陽光、更包括大自然的美,包括詩人曾經所經歷的一切美好。

同時“陽光”“埋掉”“我”三個詞語的搭配應該細品,這裡涉及到詩歌語言的“陌生化”和“合情化”的問題。李漁在《窺詞管見》中有名言:“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遇一理字,慾望語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時賢勿論,吾論古人,古人最工此技。有最服予心者,‘雲破月來花弄影’。”說的就是詩歌語言既要“陌生化”——與眾不同,又要“合情化”“準確化”。“合情化”是指:語言雖是“陌生化”的,但語言之中蘊藏的情感,應該是能引起讀者共鳴的,令讀者“心有慼慼焉”。“準確化”是指:語言雖是“陌生化”的,不一定吻合“物理現實”,但一定吻合“心理現實”。

陽光從天上鋪天蓋地而下,詩人徹底沉浸其中。“埋”字形象地呈現了這種情景。同時“胸悶,胃庝,頸椎炎”以及後文的“強忍淚水的眼睛”都是詩人想要徹底拋棄的,“埋”字還暗含詩人與它們徹底決裂的心情。

最後一句,“埋掉我多年來強忍淚水的/眼晴”,表現了詩人所有的悲傷在此時傾瀉而出的狀態。而且“埋掉”與“眼睛”的搭配,同樣做到了“新而妥、奇而確”。強忍淚水的眼睛,“欲哭而不能”,是精神上的一種病,與胸悶,胃庝,頸椎炎肉體上的病,正好相對。既給讀者帶來新鮮的閱讀體驗,又引發了讀者強烈的心靈共振。

錢穆有言:“我哭,詩中已代我先哭了,我笑,詩中已代我先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中國文學論叢》)。我一直認為,這就是我們讀詩的最好理由。我心中的悲哀、無力、憂愁、憤懣、塊壘,通過讀此詩得以消解。我的心靈在詩境中得以小憩。

在這個美麗的四月天,我在讀《山中小憩》,更在讀一顆敏感而纖細、謙卑又驕傲、入世更出世的古典詩心。我的眼睛在閱讀,我的心靈在療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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