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人文主义与西方人文主义的区别是什么?

撰文|张进

在前三讲中,钱新祖分析了中国传统人文主义和西方人文主义的不同及其原因,并以黑格尔、马克思·韦伯等人对中国传统人文主义的曲解作为例子,展现了自我中心式解读的不合理性。由此他提出,应该尽量跳出自我,彼此进行对话,形成一种“多元中心的相互主观世界”。

中国传统人文主义与西方人文主义的区别是什么?

《中国思想史讲义》,

作者:钱新祖,版本: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1月

思想是重要的,但思想的对话、以及如何对话可能更为重要,尤其是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下。这是翻阅钱新祖《中国思想史讲义》的明显感受。

进入钱新祖的观点前,先简略概括一下他的生命经验,或许对了解他的治学态度和方法不无裨益。

1940年,钱新祖生于江苏南通的一个富裕之家,父亲颇有学识,让他可以获得良好的童年教育,即以“四书五经”为主的中国传统启蒙教育。后因战乱随家人去往台湾,就读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再后留学美国,就读于加州大学河滨分校历史研究所和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成绩优异。钱氏的妻子梅乐安女士在回忆性文章《台北、香港、芝加哥——钱新祖先生行述》中说,“新祖总是对自己的思想有主张、不大听别人指挥”,又说“他常安慰地说自己是游牧民族,随处为家,出入不同文化……他需要接触洋人,也需要接触中国人,两者不可或缺”。两种特质,在其教学的讲义中有明确的表现,乃至成为他论述问题的起点。

不像有些思想史书籍,四平八稳地在由时间和思想家组建的框架内平铺直叙,钱新祖的讲义更像是对中国传统思想及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佛学、周敦颐——的评论,这也符合他的说法:理解都是诠释。他用自己的诠释,和中国古代思想发生碰撞、融合,且可频出新意。这所要求的,便是“对自己的思想有主张”,而不人云亦云。他坦诚说自己不讲韩非,因为个人没有心得。反之我们可以确信,凡他所讲,便非泛泛而讲。个人心得不可能都是正确、合理的,虽然正确、合理与否本就很难界定,但此处涉及的更重要的问题是,能独立思考并得出个人心得的学者总是不多的。况且钱新祖所希愿的,也不仅在于自己能有所得,而是“对话”

(这个词在其讲义中多次出现)

。他希望学生们可以随时表达个人困惑或者见解,形成对话式教学模式,以打破教学者和学生两方都可能存在的“固执自我”。他说:“我希望能用讨论对话的方式来上课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以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或绝对的客观……我们通常所说的‘客观’,其实不过是一种‘相互的主观’,洋人叫inter-subjectivity,这种‘相互主观’本身就内含着一种‘对话’的成分。”

在钱新祖看来,主观在所难免,因为我们都身处一种特定的时空和历史文化系统之内,而且我们是用语言去解释、了解事物的,而语言本身即有时空性或主观性。既然无法完全超越主观,他所希望的便是,各持自我的双方或多方,尽量跳出自我身处的符号系统,“不以自我的自我作中心,也不以他人的自我作中心,不管是自我的自我,还是他人的自我,都不许它占有一个特殊的中心地位”,以此为基础进行“对话”,树立一个“多元中心的相互主观世界”。若不如此,对他者的曲解便随之而来。如黑格尔、马克斯·韦伯对中国传统人文主义所做的诠释。

“人文主义”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最重要的特征,但其产生和意涵都不同于西方人文主义。黑格尔和韦伯用西方人文主义的观念看待中国传统人文主义,是以自己的符号系统去框定他人的符号系统,其结果在黑格尔的观点中表现为:他认为中国人是不讲道德的,因为中国没有、也不可能有“精神文化”,其原因是中国人的文化是人文主义的文化,而人文主义的文化里,没有一种超越人的神的概念,因此中国没有属于内在心灵的宗教情操。

黑格尔的话也许会让有些人不太好接受,但他有他的道理,道理同时又是他的局限性。西方文化中,人和神在本体上是对立的,乃存在上的一对矛盾,人文主义在肯定人的同时要求否定神,或把神的世界中立化。而中国的人文主义则不同,其中涉及的人与神/天的关系也不同。

中国传统思想中的人与天不仅不对立,而且是天人合一的,即人和天在存在上是一体的,“以为人之成神、成圣是人的本性的自我实践”。我们熟知的《大学》里的“八条目”,要求人诚意、正心、修身,自然是包含道德修养要求的,且没有外在于人的一个神的存在供人模仿,或作为批判人类的一个标准。

至于创世,在中国历史文化意识中,宇宙是自我创生,与西方创世主创世的说法不同。既然宇宙自我创生,与宇宙合一的人也是自我创生,进而人可以“超越在特定时空里的自我,而自我实践人的本性而成为‘完人’”。由此,钱新祖将中国传统的人文主义定义为“内在人文主义”,将西方人文主义定义为“外在人文主义”。

如不跳出自我主观,理解另一方文化的发生缘由,并与之对话,曲解几乎是必然的。韦伯虽然赞赏中国传统人文主义,但同样把中国的人文主义等同于缺乏宗教情操,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文化传统是一个“完全入世的传统”。这自然也不是完全合理的。钱新祖的“洋人和中国人不可或缺”,或可改为自我和他者不可或缺,大到两种文化,小到两个人,道理是一样的。

作者|张进

校对|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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