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對於南京這座首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人們將它的“建城史”鎖定在戰國初期越國建築的“越城”是較為可信的。周元王四年(前472年),越國滅吳,此時歷史已經進入戰國階段三年了,范蠡在今南京中華門外的長幹裡一帶築城,城規模“週迴二里八十步”,約合今天的方圓一公里不到。由於該城已經有了軍事防禦功能,可以作為南京建城史之始。由此推算,南京建城史已經有近2500年了。有些學者把“天塹”長江以北的六合境內“棠邑”認作是南京建城之肇始,顯然是用今天的行政區劃來審視歷史空間,屬牽強附會之說,不可取也不可信。

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另一個問題是,南京的“建都史”如何認識。提起南京,人們會習慣性地說:南京是“六朝古都”,同時又會附加上一句:“十朝都會”。這種提法正確與否,今天,實在是到了對其進行重新審視校正的時候了。

南京的所謂“六朝”是指哪六朝?很多南京人都以為明朝應該包括在內。也難怪,他們一不是搞文史研究的,二也是想當然地認為肯定包括明朝。你若不信,可在馬路上隨機問幾個南京人,十有七八的人會說,“六朝”裡肯定有明朝呀!但實際上沒有。

“六朝”是唐代人對今日之南京的定位,是指東吳、東晉,及南朝的宋、齊、梁、陳。現在的南京如何定位?當年那些掌握話語權的聰明人士,就在“六朝”的基礎上,再加上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明朝、太平天國、以及仍然存在的中華民國,稱南京為“十朝都會”。來個黃瓜瓠子一鍋煮。南京作為一個歷史上曾經的都城,是幾朝就是幾朝,應該很清楚,不應存在含糊其詞、模稜兩可。我國還有許多都城,他們是歷史上的幾朝古都,就只有一個答案,沒有像南京這樣,一會兒“六”、一會兒“十”的。

我們姑且不論將清王朝統治版圖上曾出現的局部農民運動組織(即反政府武裝)、且只存活了15年的“太平天國”作為南京的建都史來認可是否恰當,是否有悖於中國“正統”的歷史觀?我們也姑且不論“都會”一詞的商業氣息、輕浮飄逸與“摩登”現代,用在唐代人認定的“六朝”、用在南唐、明朝、乃至現今依然存在、還沒有“作古”的中華民國身上是否準確?我們也姑且不論“南唐”是由“齊”改“唐”、由“徐”改“李”,僅一“帝”二“主”39年、且是先後向後周、北宋稱臣的偏安“兒皇帝”政權屬性,不屬於華夏正統!我們還是從源頭上來對長期以來,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南京“六朝”古都身份來歷下一番重新認識的功夫吧!

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六朝”又稱“南朝六代”,此說最早始於唐代許嵩撰的《建康實錄》。許嵩大致生於唐肅宗至德、寶應年間(公元756—762年),是中唐時期人物。其《建康實錄》“序”雲:

“今質正傳,旁採遺文,始自吳起漢興平元年,終於陳末禎明三年。而吳黃龍已(以)前,雖引漢歷二十餘年,其實吳之首事。及晉平吳,太康之後三十餘載,復涉西晉之年。洎瑯琊東遷,太興即位,元年始為東晉首年。東晉一十一帝,一百二年而禪於宋;宋八帝,六十年而禪於齊;齊七帝,二十四年而禪於梁;梁五帝,五十六年而入於陳;陳五帝,三十三年,止隋開皇元年(按:“元”應為“九”字誤,隋開皇九年,陳亡)。陳建首號,梁之末年;梁稱元年,齊之季年;齊初即位宋之餘年,則四家終始共用三年。而吳四帝,五十九年。南朝六代,四十帝,三百三十一年。通西晉革吳之年,並吳首事之年,總四百年間,著東夏之事,勒成二十卷,名曰《建康實錄》,具六朝君臣行事。…吳大帝在武昌七年,梁元帝都江陵三年,其實建康宮三百二十一年”。

許嵩是首次給今天的南京定性為“六朝”的人,我們應該感謝他為南京這片土地說了話。因為在這之前,中原一直是華夏文化主導地位所在地,沒有人敢於給南京這塊“江左”之地如此同等認可對待,也沒有人敢於承認南京這裡曾經先後有六個朝代可以進入華夏正統。事實上,“六朝”說中,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五朝”為保存承繼中原優秀文化做出了重大貢獻,被視為華夏“正朔”自不必多言,但對於“東吳”政權被列入南京的建都史而位列“六朝”之首,值得推敲的地方就很多,歷史上就曾存在過對“東吳”政權性質的質疑。

許嵩採擷正史資料,將唐以前在今天南京定都的六個政權通過《建康實錄》一書加以反映,這也是今天許多人仍然堅稱南京為“六朝”古都的唯一依據。但是,到了宋代,人們就對“東吳”政權的合理性,在繼東晉習鑿齒《漢晉春秋》之後又提出了疑問,這一點,以北宋司馬光主持編纂的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鑑》最為典型。《資治通鑑》卷九至卷六十八為“漢紀”,緊接著的卷六十九即為“魏紀”,說明其在“漢紀”卷中,已經將東吳政權置於東漢王朝政權範圍內來記載,漢王朝滅亡後,東吳政權的行蹤只能在“魏紀”中找到線索。由此已不難得出結論:宋人也是不承認“東吳”政權的合理性,因為它不能算作是一個正宗的封建王朝,不屬華夏“正朔”。我的《習鑿齒的“漢晉”正統觀》一文(見《炎黃文化》2019年第三、第四期),已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明晰剖析。

簡言之:東吳政權是在東漢王朝疆域下的一個地方割據政權,後來受魏文帝冊封,其地方諸侯國屬性更加明顯,因此,這個地方政權並不屬華夏“正朔”,根本不具備一個封建“王朝”的資格,所以,南京將建都史的起點定在東吳政權身上,在宋代就遭到史學界的否定了。再說東晉時期,桓玄也曾廢東晉政權而建立“桓楚”政權,也定都在建康(今南京),對於這種篡奪行為,歷史上就予以否定了,我們在講南京建都史時,是不是也要將“桓楚”政權也算上呢?顯然不能。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政權儘管定都在天京(今南京),但既非“正統”,又非“正朔”,是反政府的政權,我們實在是沒有必要拿這個偏安一隅、僅存15年的農民運動政權來為南京建都史賺吆喝、湊數字。

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當然,話又說回來,既然唐代人許嵩在他的《建康實錄》前言中,已經承認當年的建康是“六朝”、“南朝六代”所在地,並且已經作為歷史文獻傳承至今了,我們今天稱南京為“六朝”古都也算是於史有徵的,已經沒有必要也無法再將“東吳”從南京建都史中抹去。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建康實錄》並非官方所修的正史,許嵩只是輯錄前人文獻記載而已,“六朝”只是出自許嵩的序言中而不是許嵩輯錄的古文獻中,“六朝”實際上代表的是許嵩“一家之言”,不是官方聲音。我們需要反思的是:南京人、乃至於今日之學術界、政界的一有些人仍然盲目囿於近1300年前的許嵩一己之說來說今天的南京故事,不願意或不知道跳出歷史的藩籬、沿著歷史的足跡來重新認識界定南京的建都史,一味抱著“六朝”不放,難免讓人有故步自封、嚴重缺失之遺憾,難免讓人產生有些人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對南京古都歷史的定性持不負責任態度。

孫權於黃武元年(222年)被魏文帝曹丕封為吳王,建立吳國,定都在武昌(鄂州);七年後的黃龍元年(229年),孫權在武昌宣告自己當皇帝。9個月後,遷都建業(今南京)。由此可見,南京實際上是“東吳”政權的“遷都”之地,而非建都之地。我們既然那麼大度地依照唐代人許嵩的意志去接納了遷都的東吳,那麼,由朱元璋在南京始建的大明王朝政權“明朝”,我們為什麼顯得那麼冷淡和小心翼翼,而只是將其歸入“都會”之列呢?

前文已言,“東吳”政權由曹魏政權冊封,孫權被魏文帝曹丕封為“吳王”,建立“吳國”,這時候的“國”僅只是一個諸侯國而已。如果從公元222年算起,至280年滅亡,東吳政權前後僅存了58年;如果從公元229年“三國”概念正式出現、孫權宣佈自己當皇帝算起,這個政權也就僅存了51年。換言之,東吳在南京的建都史只有51年而已,且屬割據性質的小朝廷。

我們再看洪武元年(1368年),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政權,定都應天府(今南京),實現了華夏一統。永樂十八年(1420年),明成祖朱棣下詔遷都順天府(今北京),改應天府為“南京”,並在南京虛設了沒有太多實權的“六部”等中央機構,稱南京某部。一直到公元1421年,明代遷都工程才算完成。明王朝定都“南京”,前後長達53年之久。算起來,已完全超過了東吳遷都政權在南京的51年時間。

東吳政權始建於鄂州(今武昌),前後僅有9年,鄂州人民至今沒有忘掉這段歷史。明王朝50多年後才遷都今北京,今天“南京”的名稱也是由明王朝給的,南京人、尤其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文史工作者們,為什麼會缺少鄂州人民那樣的情懷,去大膽熱情地擁抱大明王朝、讓她正式進入南京都城史的行列中來呢?

放眼望去,歷史上的所謂“六朝”,對今天的南京留下了什麼?留下了孫權墓,留下了南朝陵墓石刻,留下了南京圖書館負一樓考古發掘發現的六朝宮城遺蹟殘跡,留下了前些年藉助開發商之力才建成的“六朝博物館”。六朝對古城南京的影響,尤其是東吳政權對今天南京城的影響是零碎的、不完整的、短命的、陰冷的。有無知者甚至將南朝陵墓石刻的“辟邪”作為南京市的吉祥物或市徽來崇拜,並且將其原樣原大複製後,由陵墓墓道“神道”兩側而置於南京城門的中山門(朝陽門)入口處,置於南京車站廣場的中央,那種感覺彷彿是要告訴人們,他們是在把南京市當作一個更大的帝王陵墓來對待,要讓辟邪來守護著。這是對南京市的詛咒啊,它會進一步增加這座城市的陰氣!由此我想到,鎮江的丹陽市,對真正的南朝陵墓石刻不認真地下力氣加以保護和利用,而是在城市的入口處,讓一尊仿製的南朝帝王陵墓前的“天祿”在那裡張開大嘴,面對無數到來的生靈,那規格,比南京的“辟邪”還要高。對歷史文化知識內涵正確理解的嚴重缺失,已經使我們的現代城市從精神層面生病了。

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我們再看大明王朝,它對於今天的南京城、對於生活在這座城市中的人們,其影響之大、之正能量,是隨手可觸、隨眼可見的。請看——

明城牆——世界上保存最長的古城牆,南京人的驕傲;明孝陵——南京出現的第一處世界文化遺產;明故宮遺址——南京市主城區面積最大、檔次最高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箍桶巷、木匠營、扇骨營、剪子巷等老街巷——現在聽起來土得掉渣,但卻是南京明代地名的活化石;南京城門——南京城市中軸線的“準星”和城市主要交通要津所在;明代護城河——與城牆一道,是構成南京城內城外、老城新城的分水嶺,等等。

明王朝,對於南京人、對於南京城的影響,是世界性的,是歷史性的,是現代性的,更是永久性的!南京市的標誌是什麼?體現這座城市精神面貌的是什麼?不是辟邪,不是天祿,而是“龍蟠虎踞”的氣魄、是明城牆的雄偉壯觀。如果要給這座城市找回一個吉祥物,那也應該是“鳳凰臺上鳳凰遊”的金“鳳凰”!

如果我們承認東吳政權的合理性,遵從唐代人的提法而保留東吳在“六朝”的行列,那麼,作為一千多年後的南京人,更不能忘記明王朝,而應該熱情地接納明朝,以明王朝在南京建都為自豪!作為學術界乃至於南京市的宣傳文化部門,更要尊重歷史,再學一點歷史,堅持以辯證的、唯物的、發展的歷史觀來認識、評價、定位南京,而不是古人云亦云,而不應視而不見或羞羞答答。我們必須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史學觀,堅持馬克思主義發展觀,繼承發展前人的史學理論成果,棄南京“十朝都會”之說如敝屣,用現代詞彙“都會”一詞來稱謂歷史上的“京師”重鎮,這是史學界之大忌;請將南京“六朝古都”這頂舊氈帽放進博物館吧,還南京堂堂正正、明明白白之“七朝古都”桂冠。

唐代許嵩已經離我們近1300年了,我們感謝他為昨天的南京建都史所作出的概括性總結和貢獻!倘若許嵩九泉有知,他也會大度地稱今天的南京為“七朝古都”的!

南京,你是“七朝古都”!從現在開始,讓南京“不一樣”吧!有詩嘆曰:揚子江畔南京城,石頭腳下立城門。埋金鑿阜王氣地,建業建康秣陵村。王濬樓船江底臥,風吹鬼臉無潮聲。南朝多少宮閣寺,煙雨過後難覓痕。大明日月又一統, 祚胤得道應天順。城頭易幟古尋常, 七朝古都再出徵。中華民族大一統,盛世今朝譽乾坤。(注:南京城牆有一段俗稱“鬼臉城”) 2020年4月11日再稿於金陵四合齋

南京應是“七朝古都”!

作者束有春,文學碩士,研究員。長期從事我國文化史研究和文化遺產保護,出版《感知風騷時代》等學術著作多種。現為《炎黃文化》雜誌副主編。(關注微信公眾號:NJHFHHH,在旅行中感觸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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