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这明明是讲偷情的小说,凭什么是伟大的作品?

当今社会,很多女孩不惜裸贷、提前透支信用卡和花呗,购买自己支付不起的高档奢侈品,来填补自己的欲望。

她们有一条人生信条:我必须用精致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这样的信条,让我不由得想到了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讲述了一个外省乡村少女爱玛,嫁给医生夏尔·包法利后,先后两次出轨,为了维持体面借高利贷,最后因还不起债务服毒自杀的故事。

对于包法利夫人,人们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

有人抨击爱玛不该沉溺于小说中巴黎的场景,不该虚荣心作祟;有人同情包法利夫人生错了时代,不能依靠自我实现理想;也有人唾弃爱玛的两任情人的扬长而去;更有人埋怨夏尔不懂得经营婚姻之道。

但是不论爱玛的死是谁的错,仅仅是局限于小说人物情节未免太过狭隘。

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这么一个关于偷情的故事,会被誉为“现代小说的鼻祖”?

为什么福楼拜说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却还要把爱玛写死呢?

这些问题,也是本篇要探索的问题。

《包法利夫人》:这明明是讲偷情的小说,凭什么是伟大的作品?

01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实《包法利夫人》算不上一个正能量的故事,它的故事情节也很简单,通篇都是线性叙事,没有太大的起伏。

既然如此,为什么《包法利夫人》在当时还能这么火爆呢?这其实与当时法国的社会环境有关。

1816年,波旁王朝复辟后,就废除了大革命时代颁布的离婚法案,直到1884年才予以恢复。再加上法国原本就有的天主教传统,婚外恋情也成为这个时期社会状态的一个暗流涌动的重要侧面。

《包法利夫人》就是在这段时间写的,福楼拜写这个题材,其实恰恰集中了法国人的痛点。

在法国社会再度议论是否恢复离婚法案期间,小说家左拉曾半开玩笑地说,离婚法如果通过,法国文学就完了。这个玩笑固然当不得真,但多少也能看出作品背后的若干历史线索。

1856年,《包法利夫人》出版后,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年,检察官给福楼拜安上了有伤风化、诽谤宗教的罪名。其实,检察官举证的“淫荡描绘”的片段,在现在看来,不过是委婉得不能再委婉的暗示。

幸好福楼拜请来了地位显赫、能言善辩的律师,法庭最后判福楼拜无罪。

这场官司的结果是,《包法利夫人》火了,它成了人手必备的畅销书。同时代的批评家,更是将福楼拜的写作比作“操作解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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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冷眼看世界

一部小说能火起来,多数是时代造势;但一部小说能沉淀下来,一定是因为它有与众不同地方。

对于《包法利夫人》,左拉感叹:“这是新的艺术法典写出来了!”

我们知道,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叙事方式不同, 小说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叙事风格。

而《包法利夫人》叙事之所以独特,是因为福楼拜按照自己“客观、精确、完美” 的创作原则来进行创作的缘故。我们在叙述视角、故事情节和语言风格上,都可以感受到福楼拜的“客观性”。

在福楼拜之前的小说中,作者常常用一种无所不知的状态,来模仿上帝的口吻说话;他们会随时现身, 对作品的人物 , 主题展开评述 , 提供意见 ;同时,他们还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任何想看到的细节 , 插足任何想要足的情境,正如上帝之于他所创造的世界那样。

但是在福楼拜看来,小说是生活的科学形式,因此, 要运用科学的方法来观察事物,描绘生活,剖析人生。而小说家的态度则应该同科学家的态度一样,是客观的。

在福楼拜给乔治·桑的信中,也表达了这一理念:“说到我对于艺术的理想,我认为就不该暴露自己 , 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里露面一样!”

所以我们在《包法利夫人中》能感受到,福楼拜在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在作品中的痕迹 , 不再像以往的作家,以上帝之势凌驾于作品之上。

所以,他会用“来点水果一定会很棒”这样的句子,来代替“爱玛想吃水果”,这暗示着吃水果的想法是爱玛自己形成的,而非作者本人。这种“不在场”的叙述者创造了一种客观和超然的阅读感受。

更重要的是,对于小说中人物,哪怕是自己非常不喜欢的人,福楼拜也绝不会直接评价。

对于罗多尔夫和莱昂这两个抛弃爱玛的无赖,即使福楼拜不喜欢他们,即使在爱玛死了,他也没有一个字的否定,这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要换成其他作家,那会如何呢?

这个时候,上帝死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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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电影剧照


除了叙述视角之外,在故事情节安排上,福楼拜认为小说应当是对生活的再现,那么小说的故事性就不应该太强,因为生活本来就是平平淡淡的。

所以我们会发现,《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情节其实相当简单。

在绝大多数作家的作品中,故事的地位本身是十分重要的。比如巴尔扎克,他作品的故事性就非常强,而且还常常带有浪漫主义的想象和虚构。更不用说狄更斯 , 他甚至会为了故事性而抛弃掉生活的逻辑和真实。

而《包法利夫人》呢?它呈现了爱玛的一生,故事框架是有的,但却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 没有偶发的转折事件,也没有戏剧性的尖锐冲突。

它所有的只是爱玛九年来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婚姻生活,当然,其中发生了两次偷情,然而即便是偷情,也是一点刺激都没有,没有欲擒故纵,没有长期勾引,也没有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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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电影剧照


再说语言风格,我在读《包法利夫人》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我看的不是小说,而是一副超写实主义的油画!

据说,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花了四年零四个月,每天工作12个小时,正反两面草稿写了1800页,最后定稿不到500页。

在《包法利夫人》中,无论是写景、写人、叙事,福楼拜都运用了非常精密的笔触,刻画得栩栩如生。

他写得很慢,要求每一个细节都来自仔细的观察或亲身体验,还要求文字具有音乐的节奏。

讲个故事,有一天早上,一个客人去拜访福楼拜。福楼拜用过早饭就上楼去工作,一直写到中午。吃午饭时,客人问他写了多少,福楼拜说,我写了一个逗号。吃过午饭,福楼拜又埋头工作了一下午。到晚饭时,客人又问下午写了多少,福楼拜说,我把早上那个逗号删掉了。

可以说,正是福楼拜这种高超的叙事手法,才赋予了他平板叙事以内涵。我们评价中国水墨画会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觉得这句话,用来评价《包法利夫人》也是合适的。

放两段令人拍案叫绝的段落:

阳光从板缝里射进来,细长的光线投向石板地,沿家具的拐角弯成折线,颤颤悠悠的照在天花板上。桌上有几只苍蝇顺着用过的玻璃杯往上爬,滑到杯底浸在喝剩的苹果酒里,嗡嗡直叫地挣扎。

她的眸子在暗处看是黑的,在亮处看是深蓝的,而且仿佛有很多层次的色泽变化,愈往里愈浓愈深,靠近表面就又浅又亮。

(光线到拐角弯成折线,还有爱玛眼眸颜色深浅的变化,这描述!福楼拜肯定学过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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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电影剧照

03爱玛必须死

一个朋友去拜访福楼拜,看见他坐在门口痛哭流涕,哭到都哭不出来了,还在哭,朋友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说,包法利夫人死了。朋友弄清了包法利夫人是谁后,笑着说,你可以不让她死啊。

福楼拜说,不,她非死不可,她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她不得不死了。说完了,又接着哭去了。

要问为什么福楼拜会如此情绪激动,这就不得不提起福楼拜的身世。

福楼拜的父亲是一名著名的外科医生,虽然他的父亲想让福楼拜继承父业,但福楼拜不以为意,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阅读文学和结交文人上,且对身边散发着庸人气息的市民人群极为鄙夷不屑。

但是,不管福楼拜愿不愿意,他自己就是这个市民阶层的一员,他熟悉他们的言谈、做派乃至身上的气味。

他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可谓百感交集,有强烈的自嘲,也有某种隐秘的、近乎血缘上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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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电影剧照

其实,《包法利夫人》远不止一本偷情的小说那么简单,这本书真正的核心在于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冲突,而这种现实与浪漫的冲突,在《包法利夫人》中,有着不止一处的隐喻。

第一处是名字。

女主人公叫爱玛,这是一个浪漫的名字;但是“包法利”Bovary这个姓氏的词根Bov-包含了“牛”的意思。

福楼拜煞费苦心选了这么一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想入非非的浪漫与平庸现实之间的反差。

第二处是《包法利夫人》的副标题:《外省风俗》也给予了这样的暗示。

这部小说为我们展示了十九世纪中叶法国外省生活的工笔画卷,那是一个单调沉闷、狭隘闭塞的世界,容不得爱玛对虚幻幸福的追求。妇女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更是一名弱者。

福楼拜自己就说过:“就在此刻,同时在二十二个村庄中,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忍受苦难,伤心饮泣。”

因此,与其说福楼拜是在哭包法利夫人,不如说他是在哭他自己。

第三处是小说中很多情节,无不暗示了浪漫主义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

爱玛对第一任情人罗多尔夫提出私奔,罗多尔夫想到各种花销,还有移居国外的种种麻烦,便甩了她;

爱玛的第二任情人莱昂,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和仕途,与她一刀两断。

就像罗多尔夫说的那样,爱情会经受阵阵风寒,而金钱上的要求风力最猛,能把爱情连根拔除。

包括爱玛去世后,深爱爱玛的包法利先生想要遵循爱玛的意愿,为她置办浪漫的丧礼,但别人劝他这样的花费太大,大可不必。

《包法利夫人》:这明明是讲偷情的小说,凭什么是伟大的作品?

《包法利夫人》电影剧照

显然,在福楼拜的艺术观念中,浪漫和现实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分离趋势。

浪漫是艺术,艺术与生活必然有明显的界限,艺术看似无限接近生活真实,但其存在本身仍旧是虚构。

在福楼拜的心里,文学与生活之间的关系,是文学可以将非文学的生活题材文学化,但反过来,将文学带入生活,将虚假带入生活,则必然是死路一条。

因此,爱玛的死,不仅仅是个人的死,更是福楼拜对于日常生活浪漫化的判刑,是对于将生活和艺术的位置关系颠倒的人的判刑。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爱玛终于从浪漫主义的虚构中醒了,但是与现实绝缘的人,一旦被迫面对真相,便只有选择死亡,所以爱玛非死不可。

也难怪有人评价,在法兰西小说史里,《包法利夫人》是一个日期,他点出某些东西的结束和某些东西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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