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真的很累,對吧?

生活真的很累,對吧?

閱讀金愛爛小說的時間並不算長,只有短短三年,卻是近年來文學閱讀中最驚喜的體驗。第一次翻開短篇集《你的夏天還好嗎》,就被她對生活和人的敏銳洞察深深擊中。金愛爛的小說關注人,以及人在其中生活的家庭和城市空間。她的人物無不揹負著巨大的生活艱難前行,就像每天被淹沒在日常中的你我。“你有可能僅僅是會成為我。”“猶如關閉在括號裡的問號一樣封在隔間裡,逐漸凋零的八年……”金愛爛看似不經意的筆總能精準地插入真與假的接縫之間,剝下生活表面泛著雅緻珠光的壁紙,讓佈滿汙漬與黴點、斑駁龜裂的內壁呈現在讀者眼前。但她不同情,不諷刺,也不說教,只是用帶著淡淡溫度的語氣輕聲對你說:“生活真的很累,對吧?”一瞬間,你感到一直以來累積的疲憊與壓抑,竟像有了出口。

直擊人生的傷口本身

暌違五年之後,金愛爛已經不滿足於靠洞穿日常生活的悲涼底色喚起讀者的共鳴,這一次她將溫和而銳利的目光直接對準了人生的傷口本身。在《你的夏天還好嗎》中,人物在生活的苦海中掙扎,奮力想浮出水面。在《外面是夏天》中,生活則以更復雜難解的姿勢在人物眼前下墜,甚至毀滅,孩子、父親、丈夫、愛情、身份、尊嚴……生命中重要的人與事物一一離席,“喪失”感瀰漫在字裡行間。但金愛爛當然不會聲嘶力竭地渲染苦難,在書中“喪失”很少以現在進行時態存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多是“喪失”迫近的腳步聲和“喪失”燃燒過後的餘燼。如《風景的用途》一篇中的比喻,作者將苦痛的原點封存在時間的水晶玻璃球中,球內是大雪紛飛的冬天,外面是夏天。“喪失”過後人物就被囚禁在這玩笑般的時差裡,像是永遠無法再跟上生活的時序,卻又不得不拼湊起殘骸,跌跌撞撞地繼續向前。

生活真的很累,對吧?

作家餘華有一本雜文集名為《我只知道人是什麼》,這句話出自一位在二戰中冒著生命危險挽救猶太人生命的波蘭農民,在被問到為什麼要這樣做時,他答道:“我不知道猶太人是什麼,我只知道人是什麼。”餘華在書中列舉了大量例子來證明偉大作家與作品的共通之處——他們都知道人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呢?金愛爛的這本小說中自然也不乏對人性普遍特質的深刻洞察,但她似乎更想表達的是對人這種生物的好奇,是對人性不可解之處的困惑,是“我不知道人是什麼”。

《盧贊成與埃文》中,跟隨忙於生計的奶奶生活的十歲小男孩贊成,不得不獨自承擔起老犬埃文的“老病死”。從竭力想挽救埃文的生命到決定讓埃文接受“安樂死”,再到為了手機“挪用”埃文的“醫療費”,最後不敢面對包裹在袋子裡血淋淋的真相。金愛爛不帶任何評判,只是忠實地描述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面對生命和死亡,跟隨本能做出的一系列決定和行動。在她平靜的敘述之中,孩子的懵懂無知與生命的沉重荒誕地對撞,故事之外,對人性的困惑也在讀者心裡重重地盪開。

《遮擋的手》則一步步揭開看似融洽的母子關係中駭人的真相。小說的前半部分,金愛爛用了大量筆墨描寫母親製作料理的場景和她對兒子成長節點的溫馨記憶,煙火的氣息,日常的穩定感,日式家庭片一樣的溫柔畫面,母親的視線之下,梓伊像植物一樣安靜而茁壯地成長著。如果故事以這樣的節奏進行下去,那就是是枝裕和而不是金愛爛了。金愛爛耐心地描畫生活的溫柔正是為了鋪墊後面的兇相畢露。隨著情節的推進,小說中開始頻繁出現“吃飯的手”和“遮擋的手”這兩個意象:在母親目光的注視下,梓伊”手的骨節一天天變粗,母親一廂情願地覺得這是梓伊“成長得很好”的表現,她欣慰地叮囑兒子:“梓伊呀。多吃海帶,對骨頭好。”但她忽略了跟隨“吃飯的手”一起變粗的還有“遮擋的手”,如果說“吃飯的手”象徵著成長,“遮擋的手”則隱喻著成長過程中生命的異化。在母親看不到的地方,“社會”這個不速之客早已闖入梓伊的生命中,讓他一天天遠離母親的視線,蛻變為讓母親辨認不清樣貌的“陌生人”。反過來,從兒子的角度看,母親其實也從來不曾對他敞開心扉。她不願向兒子坦承跟丈夫分手的真相,也無法“感同身受”地理解兒子因自己的特殊身份而承擔的社會重量。親密如母子,關係中竟也隔絕著如此不可逾越的鴻溝。小說的結尾,看著嘴角泛起詭異微笑的孩子和在黑暗中慌亂地尋找模糊臉孔的母親,不禁感慨人與人的生命之間是這樣的孤立,一股寒意滲透了全身。

一個人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另外一個生命,這是一種美德嗎?如果看過金愛爛的這篇《您想去哪裡》,你會覺得在這裡使用“美德”這個詞太過輕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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