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人士大夫幾乎從一開始就與參與了繪畫創作,比如從晉唐至兩宋的顧愷之、王維、張璪、荊浩、李成、王詵、蘇軾等大畫家,都有大名士的身份,他們與作為普通畫家的吳道子、崔白、郭熙、李唐等,一同創造了唐宋繪畫史上的經典。在此之外,文人士大夫對中國繪畫史的推動,也可謂居功至偉,比如中國畫史上的大宗——山水畫的產生與發展,就屬於文人階層審美的集中體現,而倡導文學與繪畫聯姻的畫外意,更是深刻地影響了整個中國畫的發展……
然而,除了宋元時期蘇軾、米芾的墨戲圖真正體現了後世典型的文人畫趣味外,上述唐宋時代有著文人身份的這些畫家,其實與西方一般的知識分子畫家頗為相似,使用著與普通畫家畫相同的表現技法。換言之,他們作畫與當時普通畫家的畫並無本質區別,至多是在對景緻的表現上更喜荒寒的境界,追求自由、野逸與疏放的心境。
事實上,自晉唐至兩宋近千年時間裡的中國畫,是以畫家之畫為絕對主力的,雖然有大批文人參與其間,但他們只是與普通畫家一起,共同建構並豐富了畫家畫的語言與內涵。然而到了宋元以後,情況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這就是文人畫的正式登臺亮相。此時不但在畫面意境,而且在圖式、技巧上,文人畫都形成了一目瞭然的獨特表現系統。
文人畫圖式產生的關鍵,在於元代大畫家趙孟頫再度提倡、並身體力行地以書法用筆作畫。這令唐宋以來的寫實繪畫尤其是水墨山水畫“實處轉松”(清人王原祁語),使書法化的用筆從單純的山石林木造型中凸顯出來,與真情實景產生了一定的距離感,從而催生了追求筆情墨趣的抽象化審美,一舉確立了全新的文人畫、尤其是文人山水畫的圖式,開啟了文人畫七百餘年的全新時代。而至明末,當朝副總理級的大名士、大山水畫家董其昌提出了著名的南北宗論,明確推崇筆精墨妙、追求超逸氣息的藝術主張,褒南宗(文人畫和畫家畫的一部分)而抑北宗(畫家畫的一部分),一舉確立了文人畫領袖畫壇的地位。
從此以後,特別是南宗繼起的清代山水畫大家王翬、王原祁(此二王與王時敏、王鑑合稱“四王”)入主宮廷畫苑,尤其是王翬深得乾隆帝青睞,令原本曾堪與文人畫分庭抗禮的畫家畫,一舉全面轉向學習文人畫。因而在明清之交的百餘年時間裡,在董其昌、王翬等前赴後繼的影響下,無論是文人畫家還是普通畫家,都轉以元代文人山水畫格為榜樣。儘管文人畫與畫家畫實際的趣味差別仍舊存在,但畫壇卻全然盛行起了文人畫的圖式。這與唐宋時文人畫家與普通畫家共同使用畫家畫圖式的情況相比,不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向。
要區分中國畫裡文人畫與畫家畫的語言並不困難:畫家畫講求真工實能,重寫生與寫實,以造型為中心,繪畫筆墨是服務並從屬於形象的。以精準的筆墨巧妙地為對象傳神,或謂“內容決定形式”,是傳統畫家畫的主旨。而文人畫則講求筆墨逸韻,以筆精墨妙為核心,造型常常依附於筆墨,這也正是齊白石論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要義所在。
換言之,畫得像不像並非頭等重要,藉助對象凸顯的筆墨好不好,才是真正在意的所在。他們所畫,因而也往往由“形式決定內容”。再者,由於追求筆墨趣味,往往要求更注重局部,故文人所畫,大多以趣味橫生、個性鮮明的小品、手卷見長,興到而為,不計工拙,而不像畫家畫那樣,重在追求九朽一罷、驚世駭俗的大型力作與代表作。
這兩大表現系統其實並無所謂優劣,不同的審美只要得到充分淋漓的展示,都能成為偉大的作品。姑妄論之的話,不妨這樣看:畫家畫的藝術觀其實更適合成為所有畫家的基礎,而文人畫的藝術觀對中國畫的表現形式,則具有昇華的意義。然而,基礎與昇華並非孰優孰劣的價值學判斷,而是一種邏輯上的前後關係。
此中的真意,對很多夢想著找到成為藝術大師“一針靈”的人而言,可能終生難以理解。因為他們從不曾依照自己真實的性情來從事藝術創作,而是純從機巧出發,畢其一生夢想找到,甚至製造出古今第一的範本秘笈,然後扯虎皮拉大旗,摹之仿之,幻想通過這般勞苦功高,博個封妻廕子,一勞永逸……無論是普通畫家還是文人畫家中的絕大多數庸才,往往是通過這樣的方法鍛鍊而成,畫壇畫史上的流行作風,也因此盛行開去。
畫家畫與文人畫本無所謂孰優孰劣,但由於有了上述庸才與流行風無孔不入的存在,包括政治等非藝術因素的影響,卻終於導致了這兩者的失衡——從明清到民初的三百年裡,大批畫家莫不奉南北宗論為金科玉律,糾結於松毛蒼潤的筆墨效果,終於發展到了忘記甚至不能造型的地步。
且不說唐宋,就是元明時期的文人畫家如趙孟頫、王蒙乃至文徵明、唐寅等,無不具備必要的造型能力,但到了四王畫風行清代近三百年後,普通畫家卻淪落到只能描摹前人圖稿的境地。這就像五穀對於人來說是基本食物,調料對這些食物有強化、提升滋味的作用,但若本末倒置,只吃調料而不食五穀,那麼人的健康早晚會出問題。
明末清初文人畫的強勢崛起,從四王到小四王,再到後四王,從南方的四王門徒到北方學四王的宮廷畫家,畫壇充斥了四王的文人畫圖式……同時,由於酷愛書畫的乾隆帝的努力,清宮幾乎盡收天下的高古名畫,普通畫家往往也只能見到功力相對深厚的四王之畫,因而也盡皆以之為師。
畫壇的這股陳陳相因、千人一面的文人山水畫流行風,一刮就是三百年,一直刮到了清末民初。
在這三百年中並非無人厭惡這種流行風,文人畫內部因而也出現了另一種呼聲,是即以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為旨趣的四僧畫派的出現。搜盡奇峰的目的,是要借表現真山真水的清新感破除四王畫系惟重摹古的陳腐氣。然而,由於同屬追求筆精墨妙的文人畫,石濤們的寫生與畫家畫追求的形神兼備,其實並不同趣,他們主要還是借山川造化的清新感來抒發個人性情,同時也表現筆墨趣味(當然主張迴歸造型技巧的畫家當時絕非沒有,如京江派以及南宗名家戴熙等,但卻未形成很大的氣候)。
石濤、八大彰顯個性的筆墨,啟迪了後來的揚州八怪,令其在四王、四僧的畫派之外別開文人畫的一重新境。八怪所以稱“怪”,乃因其個性特出。八怪大都是文人,繪畫基本功不佳,但卻都有一手詩文、書法的功夫,這是當時普通文人必備的基礎,就像今天的大學生都懂點英語一樣。由此文人畫進一步將詩文與書法等內容引入繪畫,非但更強化了書法用筆乃至金石篆刻趣味,而且將大段詩文題跋直接作為畫面內容,形成了詩、書、畫、印“四絕”的特色。隨著一批書法篆刻大家如金冬心、吳讓之以及後來趙之謙、吳昌碩等在畫壇的崛起,文人畫史上出現了一條由青藤、八大一直到金冬心、吳昌碩的文人畫業餘派的發展路線(相對而言,四王屬文人畫專業派),鑄就了文人大寫意在文人畫歷史末期的又一度輝煌。
儘管文人畫在千人一面的四王畫系之外另闢蹊徑,開創出了其歷史上的又一輪新局面,但由於追求筆墨審美的限制,這些個性鮮明而富獨創精神的另類文人畫家的努力,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四王派獨霸畫壇的沉悶,卻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中國畫家在當時所遭遇的造型困境。
如果封建王權能夠繼續維持下去的話,我想文人畫尤其是四王畫派,可能依舊會是中國畫壇上的主力,當然也會有一些石濤、八大、金冬心、吳昌碩們,偶爾會蹊徑別出。普通畫家頭腦中南北宗論中“筆墨重於造型”的認識,因而也很難發生根本性的動搖。然而歷史無從假設,封建王朝的荒唐統治終於在西方人的堅船利炮前趨於崩潰,中國社會遭遇了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化:普通民眾逐漸成為新興社會的主人,平等自由的思想開始衝擊數千年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傳統文藝同樣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
社會劇變對中國畫的直接影響體現在:由文人畫迴歸畫家畫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
這既因為文人畫隨著文人階層的快速消亡而逐步衰落,同時也因為普通民眾包括其他新生的社會階層,同樣需要並呼喚著不同於追求筆精墨妙的文人畫的繪畫形式,來表現他們的真情實感。
這就是雖然殊乏天趣但卻精雅微妙的四王派文人山水畫,會遭遇新時代知識分子當頭棒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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