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终于鼓起勇气——踏雪寻梅

我几乎作每张画,都先有个心灵的触动,前几天刊出《雪霁蜡梅开》图画,今天奉上散文《踏雪尋梅》,写的虽然是蜡梅,真正表现的却是我对早逝父亲的怀念。

刘墉:终于鼓起勇气——踏雪寻梅

《雪霁蜡梅香》/刘墉作/绢本双面绘/53X88CM/2019

《踏雪寻梅》 文图/刘墉

不知是否因为太受宠,从小我就自以为是。

记得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早上到学校,老师总带着大家唱「老师早呀!同学早呀!」我学会了,回家很得意地唱给妈妈听:「老师遭殃!同学遭殃!」妈妈说:「错了!不是遭殃,是早呀!」

我不认错,扭头就走,爸爸下班唱给爸爸听。爸爸居然也说「不是遭殃,是早呀!」还转头问我娘「儿子怎么会说遭殃?这个词儿挺深,儿子居然会,不简单!」这下子让我更得意了,无论他们怎么纠正,我还是坚持「老师遭殃!同学遭殃!」

大概因为我太固执,那词儿又太刺激,老爸老妈居然一起带我去幼儿园,请老师告诉我。

我至今记得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老爸一左、老妈一右,中间夹着五岁的我,对面是老师,老师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你啊!但是老师不遭殃!同学也不遭殃!是老师早呀!同学早呀!」

另一次我自以为是,就不能全怪我了。那是小学三年级,大家上台演唱《踏雪寻梅》:「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每个人手上拿个铃鼓,边唱边拍,前两句用手拍,后两句攥着铃鼓往腿上打。

这真是过瘾极了!尤其往身上打的时候,配合歌词的「响叮当、响叮当」,一个字打一下,特别有意思。我狠狠用力,打得奇响,表演那天居然打掉了两个「铃铛片」,好死不死滚到台下,被个一年级的小鬼捡起来,偷偷放到舞台边上,还伸伸舌头,引起一团哄笑。

我倒是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心想这铃铛掉在地上的声音,不是才真像「响叮当!响叮当」吗?

既然得意,当然要表演给爸爸看。那时爸爸已经因为直肠癌住院四个多月,妈妈陪他在医院,我特别叫了辆三轮车去,站在爸爸病床前,一边大声唱,一边狠狠拍打我的铃鼓。虽然掉了两片「铃铛」,在医院那么安静的地方还是挺响,引得护士们都跑来了,挤在门口,还叫我再唱两遍。

每一遍唱完,爸爸都带着大家鼓掌,还说「我儿真是小天才,会画画,还会唱歌跳舞!」接着叫我拿铃鼓给他看,说改天出院,他可以帮我把铃铛装回去。又问我「你知道什么是蜡梅吗?」

我说「老师讲了,就是腊月的梅花。」爸爸先怔了一下,问「老师这么说的?老师错了!蜡梅不是梅花,那个蜡也不是腊月的腊,蜡梅是另一种花,因为是黄色的,很像用蜡油捏出来的,所以叫蜡梅。蜡是虫字边,不是月字边。」

我立刻叫了起来:「就是月字边,我有歌词,不信你看!」可惜那天我只带了铃鼓,没带谱。任爸爸怎么说,我都不信。因为那是老师教的,也是谱子上印的。连我离开病房的时候,都忿忿地回头喊:「爸爸骗人!」

昏暗的灯光下,爸爸斜着身子,瘦削苍白的脸,静静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没说出来。

这画面我一生难忘,因为那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在日本京都看到真正的蜡梅。那天酷寒,泥土地都冻得像铁。我先去「鸠居堂」买作画用的「山马笔」,出来更冷了,看见对街公园门口有个冒着白烟的小推车,一位很矮很胖包着青花头巾的女人,弓着身子在卖烤地瓜,我买了一个,没吃,揣在怀里取暖。

走进公园,里面空空的没半个人,只有乌鸦在高高的松树上呱呱叫。多半的树都是秃枝,细看应该是梅花,因为每根枝子上都挂着好多褐色的小花苞,正想如果再晚几个礼拜来就好了,突然闻到一股幽香,难道已经有梅花绽放?

循香走去,不见什么梅花,倒是隔着秃枝看见远处一抹黄。愈走近,香味愈浓,有点像报岁兰醉人的冷香。一棵九尺高的小树呈现眼前,如箭的枝条上开满黄色的花朵。虽然树形很像梅,但不像梅花绽放得那么大,重瓣的小黄花多半跟铃铛似地低着头,羞答答的样子。我绕着树走,看见树上挂个牌子,写着大大的两个汉字「蜡梅」。

终于见到蜡梅了,想起父亲在病床上形容的,那些黄黄的花瓣,果然像是用蜡捏出来的,是蜡烛的蜡,不是腊月的腊!

虽然带着相机,我却没为那棵蜡梅拍照,怀里抱着烤地瓜,肩上背着照相机,我继续向前走。好几次想,为什么不拍照呢?活了三十多年才见到第一眼蜡梅,能不拍照留念吗?但是想归想,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连头都没回。只记得那股幽香从背后传来,走出去好远,还沉浸在花香中。

又过了二十多年,终于自己种了蜡梅。那是学生送的,原先不过一尺半的小盆景,虬干、长枝、繁花、才进门就满室生香。可惜两个多礼拜过去,花凋了,却不见新绿。我心想八成只能「一现」,把花移植到院子再说吧!没想到从此年年绽放,而且每次花开都令人惊喜。

「梅花香自苦寒来」,用来形容蜡梅应该更恰当。因为一般的梅花必经「一番寒彻骨」才能开,蜡梅却在寒彻骨的时候已经绽放。好几年都是在大雪之后临窗赏景,惊讶地发现在白雪覆盖的枝头透出几点艳黄,蜡梅竟然冒着大雪开了。

虽然提早绽放的常常只有零星几朵,但是枝上已经结满花苞,只要剪一枝进屋,过两三天就会开。我隔几日剪一枝,前面的凋零了,新剪的又接上,可以这样踏雪寻梅半个冬天。

经过二十年,园中的蜡梅已经八尺高,但是我年年赏梅,年年想写生,却一直没画。因为蜡梅不像一般梅花,花瓣、蕊丝和花药分明。蜡梅的花瓣很多,而且长短参差,有些长长地伸出去,像牙齿,俗称「狗牙梅」。

又因为防寒,花朵常往下垂着,像倒着的磬,所以又叫「磬口梅」。加上花托很不明显,一层层裹着,花丝花药也非常小,藏在花心深处。唯有靠近花蕊有些带紫色花纹的小瓣,算是素颜上薄施的淡妆。

大概也正因为这些含蓄的特色,历代写生蜡梅的人不多,即使台北故宫收藏的宋徽宗《蜡梅山禽图》,也不过点缀十几朵小花。

今年终于鼓起勇气作了蜡梅写生。先用淡墨勾花、浓墨写枝。我一边画,一边暗赞造物的神奇,每朵花由初绽到盛开,因为花瓣长短和舒展的程度而各有风姿。蜡梅的枝条能朝不同方向伸展,即使生得奇怪,也怪得有风骨,而且因为枝子上有许多结,彷佛黄庭坚的书法用笔,「如长年荡桨、一笔三过」,即使在一寸的秃枝上,也能见到「顿挫」的力量。

水墨画完,我把绢翻到背面,为每朵花以胡粉晕染出层次,再翻到正面以藤黄染花瓣。枝干上点些「石绿」,表现苔痕。接着以胡粉点雪。「雪霁天晴朗」,雪虽然停了,仍堆在枝头,两只小麻雀等不及地出来嬉戏,站在枝梢打闹,把雪花纷纷震落。

从外面剪进来的蜡梅,因为屋子温暖,一下子绽放了几十朵。醉人的馨香中,我恍如回到童年,耳边响起叮叮当当的铃鼓和《踏雪寻梅》的歌声:「好花摘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更想起我在父亲床前边跳边唱,跟爸爸辩嘴,临走时很没礼貌地回头喊「爸爸骗人!」

我一边在画上题字:「己亥年新正,园中蜡梅盛放,以勾勒没骨双反托法写生……」,一边在心里说:爸爸对不起,我错了!蜡梅确实是虫字边,不是月字边。从京都见到蜡梅的那一天,我就想对您说,拖到现在,因为我很难面对,六十年前在您病房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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