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一位文学家的创作动机,有时是意料之外的。一千七百年前,干宝有感而发,决定写一本书,据称起因是他目睹了他爸爸的婢女的死而复生。

这位被强迫殉葬的女子,埋进坟墓十多年,被重新挖出来之后,竟与活着的时候无异,后来还嫁了人,生了孩子。

干家的灵异事件还没完。干宝的哥哥病死了,身体却一直温着,几天之后还魂醒来,就开始讲他这几天看见的鬼鬼神神。

这些事今天讲给你,你也不会信。但是,它们都被堂而皇之地记载在了正史《晋书》里。有人质疑房玄龄团队的工作态度有问题,因为《晋书》转载这类玄乎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古与今之间,总是存在隔阂的。但是,古人终归不傻。对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若是只做真与假、信与不信的判断,就未免失于简单粗暴了。


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干宝写的那本书,叫《搜神记》。

因为这本书,干宝给今人的印象,好像一个江湖人,揣着一肚子的鬼故事。其实,他是一位正经的史学家,曾在东晋朝廷里领修国史,服务过四朝皇帝。

不过,历史自有它鬼使神差的安排。干宝写的史书逐渐散佚了,但是他的《搜神记》却流传了一代又一代,作为志怪鬼神书的翘楚,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搜神,见鬼。


在《搜神记》里,干宝以史官的职业素养、秉笔直书的笔法,写神仙鬼怪。给我们的感觉,可能近似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搜神记》的篇章,是一条一事、一人多事的短章连缀,俨然正规史书的体例。

卷十六写到阮瞻:

阮瞻,相信世上无鬼,又辩才出众。有一次,客人来访,两人畅谈名理,涉及到鬼神之事,争论得很激烈。最后,客人服输,但不悦道:“古今圣贤之间都传说着鬼神,凭什么就你说没有呢?呐,你看,我就是鬼!”于是变化出怪异的形状,须臾间又消失了。阮瞻当时吓坏了,一年多之后就病死了。


搜神,见鬼。


阮瞻,真有其人,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这个故事,干宝没有恶搞名人的意思。他是严肃地当真人真事来记录的。

干宝通过不信鬼神的阮瞻,反过来说明了鬼神的存在,并切中了《搜神记》的终极要义:“明神道之不诬”,证明那些神妙不可测的事情是真实的。

“搜神”的“神”,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但凡古今奇奇怪怪之事,都在干宝的网罗之中。各路精鬼妖怪、神仙术士、人神感应、历史传说、方物异闻,以及死人复生、动物报恩的故事,在《搜神记》里聚集成了一个灵异诡谲的世界。


搜神,见鬼。


然而,对我们而言,真正颠覆世界观的在于:干宝给《搜神记》的定位,其实是“史书”。

为写《搜神记》,干宝用了二十多年时间,从古书和民间广泛取材。他言之凿凿地将自己写书的态度,与《左传》《公羊传》《史记》作比:虽然不是每件事都亲所闻见,但大部分内容是信实的。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六朝的志怪鬼神书有过论述。那时的小说和史传文学还未有区分。你认为子虚乌有的,干宝却认为确有其事,从而形诸笔端。在作者眼里,鬼神异事与人间常事,都是历史实录。


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魏晋之际,社会动荡,风云变幻,命运无常。这个时期,佛道两教际会,再有各种鬼神力量的加持,人们的世界观也难免有些恍惚错乱。

这些都为志怪故事的蔓延发展提供了沃土。从街谈巷议,到著书成章,鬼神灵异之事,虽荒诞不经,却又生动形象、细腻真诚。尽管写作技巧尚不成熟,却也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天真烂漫。

干宝虽以史官自居,却也充分理解一般“好事之士”的阅读期待,重视“游目寓心”,以满足读者对神鬼的认同和好奇心理。


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干宝有位好朋友,名叫葛洪,他是东晋最大的道教学者,晚年隐居罗浮山炼丹。

葛洪的知识学得很杂,也写了很多书,比如《抱朴子》《金匮药方》《西京杂记》等等,至今还有人读。还有一本《神仙传》,原书有过散佚,当初记载了多少位仙人已难以确定了,根据唐人的记录,至少有一百九十人。

在葛洪前后,给神仙写传记的特别多,蔡邕、王羲之也都写过。但是,论内容的详尽、丰富以及文学性,都没有比得过葛洪的。


搜神,见鬼。


《神仙传》有些记载也比较呆板,特别是老子、广成子、彭祖、河上公等等,大多是服食、修炼、度人这一套,像是学习道教神仙理论的辅助教材。

不过,道士很富于想象,尤其在描写仙人形象和法术变化时,常常有生动瑰丽的笔墨。

我们在《搜神记》里也见过神仙术士及其法术变化:画符念咒、隐身变形、劾鬼召神、呼风唤雨——此后的千百年间,小说家们又发明过无数种招式,但大抵逃不过这几个套路。

而在《神仙传》中,那些法术表现得还要更精彩新奇。如皇初平叱白石成羊群、费长房随壶公跳入壶中、麻姑手爪似鸟爪等等,都有十分奇特的幻化之趣,也是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故事。


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同样是志怪小说,类型却有所区别。《搜神记》是杂记式的,《神仙传》则是杂史杂传式的。除此二者之外,还有第三种类型:地理博物。

提到虚幻的地理博物学系统,人们首先会想到先秦的《山海经》。到了魏晋时期,地理博物书数量剧增,但大多写得比较实在,恍言惚语的志怪类已经很少了。其中值得一提的是

张华的《博物志》


搜神,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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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博物洽闻,富于文藻,精于方术。《博物志》主要内容是地理动植、方术家言、异闻以及杂说等。《博物志》很明显地承袭了《山海经》的遗产,不过也多了一些小说的意味。

《博物志》卷十,记载了“八月槎”的故事:

老话说,天河与海相通。近来每年八月,海边都会有来历不明的浮船来往。有胆大的人上了船,跟着走了。刚开始的十几天,他还能看见日月星辰,之后便茫然一片。又过了十几天,他到了一处城郭,见到了织布的女人,还有牵牛饮水的男子。后来那人回来了,去找人问个究竟,被告知:“某年某月某日,有克星犯牵牛宿。”算算日子,正是这人到天河之时。


搜神,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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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东晋志怪书《拾遗记》也记载过一个浮于西海之上的“巨查”,还能发光。

今天会有人联想:这些浮船是不是外星人的飞行器之类?而这些故事,也曾代表了古人企图飞往宇宙的幻想。《博物志》又在传说的基础上,与牛郎织女的神话联系起来,赋予了它更大的魅力。

人们对这个传说是很欣赏的。后人还在不断给这个故事添加新料,那位原本不具名的乘槎之人,也被传为是出使西域的张骞。这些,都是后话了。


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搜神,见鬼。

在《搜神记》里,干宝要证明,鬼神是真实存在的。通过《神仙传》,葛洪想告诉人们,羽化归仙、长生不死这些事,是可以实现的。张华的《博物志》,把杂说异闻、神思遐想的花朵,开在了“博物”的树上。

魏晋志怪小说,给人的感觉是:越是虚错,越是极言其真。

这些故事的产生,更像是特定时代之下,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形象建构。


搜神,见鬼。


神话传说,本出自想象。古代史传,如《左传》《战国策》《史记》等,也不乏怪异之谈。先秦诸子,也常以幻设之言,发挥哲理学说。

魏晋志怪,上承先秦、秦汉神话传说之余烈,结合着史传、宗教、方术等因素,营造出了一个诡异奇妙的幽明世界,又为后世的唐宋传奇乃至明清小说,提供着母题、范式和表达方式。

鬼神灵怪,是一种幻想。而幻想,是一种天才的表现。人类通过幻想,给自己创造了自由的世界和无限可能。


搜神,见鬼。


历代有人嗜好志怪,也有人不喜欢,斥其为荒唐,视其为小道。

袁枚活得通脱。他写了一本《子不语》,书名是对孔夫子的调侃:既然“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么他就故意反着来。

袁枚把志怪小说的地位拔得不可谓不高,认为其具有“穷天地之变”的功用。《子不语》篇目庞杂,鬼小说几乎占据了全书的三分之一,也是书中最具特色的内容。


搜神,见鬼。


个性张扬的袁枚,回归到了干宝《搜神记》的实录原则,同时又重视“自娱”、“戏编”的作用。

《子不语》卷三,讲述了“李香君荐卷”的故事:

当年,袁枚的老朋友杨潮观出任乡试同考官,在整理落选的卷子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一女子向他推荐一份试卷。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那份试卷竟然真的被递选上去,考中了第八十三名。因为那名考生是侯朝宗的后代,所以杨潮观认为,梦中的女子正是名妓李香君,后来到处向人夸耀。

袁枚把这个怪梦写进了《子不语》里。本来这事就来自杨潮观的“神侃”,再加上袁枚的妙笔生花,就更加绘声绘色了。

然而,杨潮观看了书之后,大为惊骇,责备袁枚“诬蔑旧交”,认为这故事细节写得轻佻暧昧,让自己没脸见人,强烈要求删改原文。


搜神,见鬼。


袁枚也不示弱,回复道:“《子不语》本来就是莫须有之事,游戏之作而已,怎么能当真呢?你居然还认真起来,像作正经正史一样,一字一句订正,还为此恼怒,真是迂腐透了!”

考虑到当时杨潮观和袁枚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为这种事大动肝火,实在不值得。但是我们也看到,从干宝发展到袁枚这里,鬼神志怪已经成了娱乐方式

,彻底将小说和史分开了。


搜神,见鬼。


值得注意的是,在《子不语》一个个现场感十足的故事里,袁枚有时诙谐地告诉读者,疑心才生暗鬼;有时又似乎有真凭实据,证明鬼是真实存在的。

这也是让许多人对《子不语》感到纠结的地方:

对于鬼神观念,袁枚其实一直没有明确表达态度。

不过,有鬼没鬼,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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