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在她孕期出軌,還扇了她兩耳光。


丈夫在她孕期出軌,還扇了她兩耳光。


Chapter1

臨近清明,外公又忙碌起來了。

他要將堂屋打掃得乾淨爽利,一點兒舊年的風塵都不染,然後擺上果盤,高照香燭——曾外公外婆的遺像擺在紅燭當中,框邊又繞一圈彩燈,映得二人黑白的臉,有了那麼一點人間煙火氣了,他便滿意地搬一把條凳,坐在那相框子底下,抽一支捲菸。

我小學時住在小鎮上的外公家,寫完作業,沒別的事兒,自然而然為外公打起了下手,主要是揀選瓜果,洗淨了擺檀木托子裡。

水果是沒一點瑕疵的,他凌晨四點跑市場,一個個地挑,有半塊斑點都不行。

自我記事開始,他祭奠兩位老人的程序總是嚴謹莊重的。小時候我懵懵懂懂,長大了,還真有些好奇。

因為臺子上供著的這個,都說不是外公的親爹。他叫劉和。

Chapter2

劉和原本是四川人,活了二十來年,沒離過川境,卻在一年正月,外出趕場的間隙,被國民黨抓了壯丁。

他捨不得買下的貨,慌亂間選了幾樣,貼胸藏著,後來,正是這一小袋子瓷器救了他一命。

隊伍轉向湖北的時候,他中彈暈厥,等他在屍山中醒轉來,部隊已經開拔,他掙扎著爬出來,瓷器碎了,可他總算活著,半邊膀子泡在血裡,從死人堆內刨出了套舊棉衣,換掉爛軍裝,輾轉尋找回鄉的路徑。

劉和從未出過家鄉,何況這麼遠的路途,難以辨別方向,憑著直覺瞎走,一連走了十來天,總在湖北境內打轉,身上帶的米只剩一把,餓得急了。當晚敲開了家農戶的門,想借器具煮碗粥喝,就這樣,和曾外婆相遇了。

那戶農家裡,只有一個帶孩子的獨身女人,孩子不過襁褓,女人也很年輕,看見劉和,本是戒懼的,然而她終究良善,劉和疲累的眼神叫她心顫,思忖了會兒,側身讓他進來了。

劉和捧出那把米,她瞟了劉和一眼,沒接,轉身入了後廚,一邊對他說,坐吧。

劉和小心翼翼將米揣回口袋,扶著牆坐在角落的小矮凳上,不多會兒,她端了碗出來,居然是窩了顆雞蛋的掛麵。

那時候,吃掛麵是極奢侈的事情,更不必說待客了。這家裡看不出多富裕,卻拿這樣好的東西招待他。

劉和一瞬間有點手足無措,想接碗,又怕自己拿不住——實在是太累了,一入這屋子,莫名有了安全感,身體積壓的疲勞衝上來,抵受不住,整個人發著抖。

女主人養的黑狗回來了,它叼了只死兔子。這片土地剛經過外族的入侵,又燃起了內戰,人們缺衣少食,只有靠山,山永遠不會背叛他的子民。

女主人在屋後的山上佈滿了細碎的陷阱,黑狗每日巡視這些地方,為它的主人尋找落網的獵物,每天日暮方回。

女主人望了望屋外壓下來的晚霞,嘆了口氣,對劉和說:“天晚了,我不能留你在屋裡睡,你去柴房將就一夜吧。”

劉和在柴房休息,黑狗就蹲在門外,警惕地看著他。

劉和對黑狗說:“狗,你看,這柴房多麼乾淨,過冬了,柴沒有幾塊,我明天不走,幫你主人劈點柴吧。”

狗歪著頭看劉和,它聽不懂,但它感覺面前的男人不壞,於是汪一聲,算是回應。

這一留,就是一輩子。

Chapter3

女主人叫香秀,那時候小鎮人沒文化,香秀算頂文雅的名字,香秀名字美,人也好看,當年求親的人排成行,她選了染坊鋪家的兒子,因為她姆媽說,結婚的時候該有一塊花布。

染坊鋪兒子給了她花布,卻沒給她丈夫的溫存。

結婚一年,香秀懷了孕,丈夫便和青梅竹馬廝混在一起,香秀挺著肚子捉姦,反被丈夫當眾扇了兩耳光。

香秀死都要離婚。那個年代,夫妻間打離婚是極大的醜事,何況她一個年輕女子?

然而香秀是很堅決的。她離婚的當天,就歸整了行李,一個人回老房子裡住,爹媽投奔哥哥前把鎖鑰都給了她。丈夫一家沒留她,叫囂著讓她不要後悔。那偌大的屋舍內,只有黑狗陪伴她左右。

香秀在小鎮人口中,成了輕狂女人,夜晚偶有浮浪漢子扒院牆,她便整晚燒著一鑊滾水,燙了好幾個,總算清靜些,只不過柴耗得很快。

劉和自然是不曉得這些關竅的,他幫香秀劈柴,堆了滿屋子。手臂的傷口化了膿,第三日告別,沒走出半里便倒了地。黑狗回家時發現了他,將女主人領來,香秀費了老大的力才把他帶回柴房。

劉和發了五天燒,奇蹟般地生還了,卻害得香秀聲名毀盡,留宿陌生男子數日,無論什麼理由,都是極大的醜聞。

故老們找上門,叫她帶兒子搬走,香秀烈性,橫把菜刀,咔咔咔幾下將窗框子切得木屑橫飛,無人敢近,正焦灼著,劉和扶床大喝一聲:“這是我女人,你們滾蛋!”

或許正是這一聲呼喝,叫到香秀心尖尖上了,劉和傷愈後,真就嫁給了他。

外公說,劉和娶香秀是下了決心的,他這一輩子總是被時代的洪流裹挾,再沒能踏歸故土,後半生,全獻了那女子和她的孩子。

那孩子,自然就是外公了。

Chapter4

解放了,組織開了介紹信,劉和與香秀才打上結婚證,成為正頭夫妻。

劉和原會木匠活,婚前重拾舊業,掙了些家當,給香秀添了件花夾襖,縣裡買的。

香秀穿新衣經過染坊鋪子時,被她前夫的青梅竹馬啐了一口,青梅竹馬已是染坊鋪的老闆娘了,帶了六個月的孕肚,天天靠著鋪板嚼乾貨,左右手各兩枚金戒指,稍一揮動,扇得鄉下人眼窩疼。

姆媽來信說香秀傻氣,女人咋過不是過,吃穿不愁便好,不然下的伢仔怎麼活,一樣受窮,後爸還刻薄。

香秀本也擔心兒子遭欺侮,時間一久,放下心來,劉和是厚道人,手腳亦麻利,像個當家立業的,兩口子力氣使一處,將來有盼頭。

平靜的生活總是過得很快,家裡的鐵器被徵去鍊鋼,香秀家成分好,定了個貧農,進公社食堂做飯。

外公也大了,卻是獨苗苗一個,沒能再添弟妹,染坊鋪如今改了鄉營。

香秀的前夫一家閒下來,除了勞動,就是生孩子,一口氣下了五個仔,三男兩女,其中一對龍鳳胎,前婆婆歡喜得很,背一個抱一個,尤其愛帶他們去公社食堂,專排在香秀的那一隊。輪到了,不曉得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香秀說:“好,真好,兒女雙全,有福相,我們媳婦兒會生。”

香秀卻無所謂,往她碗裡多添菜,說:“同志,後面的同志等急了。”

她想盡早結束工作,因為劉和怕她一人寂寞,除了收割時節,從不先動筷。等替班的人交接好了,一家三口便圍聚著一個矮桌,一邊聽大喇叭裡的廣播,一邊吃飯,聊家常,喂黑狗。

外公十三歲那年,一場舉國遭殃的饑荒,壓彎了不少人的脊背。

劉和把蘿蔔切得像米一樣碎,蒸了吃,漸漸連蘿蔔也沒有了,他便清早上山挖野菜,黑狗偶爾能為全家捕來只野兔。

黑狗老了,又幹瘦,沒能撐過夏天,劉和帶外公把它葬在後山,劉和的那點口糧全分了香秀和外公,自己餓得全身浮腫,饒是這樣,也沒捨得讓黑狗變成一餐飽飯。

外公第二天去後山看黑狗,竟發現黑狗的墓被掘開了,鄰居說是染坊鋪的二小子拖走的。

外公抄起棒子就往親爹家跑,他餓得腳步發虛,打起架來卻拼了命,等劉和趕到時,外公頭上流血,對著染坊鋪家的人嘶吼。另外幾個弟妹,連同外公的親爹,手裡握了泥塊朝他身上丟。

劉和暴怒,拿著棒子把那些人狠揍了一通,大喝道:“你們再動我家小子試試!”

染坊鋪家的被他揍得發暈,還沒反應過來,劉和已三步跨兩步,把外公卷裹在懷裡,又一把撈起已遭剝皮的黑狗,離開了。

剛踏進家門,劉和與外公雙雙昏暈過去,實在是太餓了。這些天他們能不動便不動,因為越動越餓,今天卻是抽乾了最後一絲力氣。

倒下時,繼父子兩個的手握得極緊,外公說,他那時想,等他長大了,要好好孝敬爹。爹,當然不是指染坊鋪子裡那位。

Chapter5

外公到了說媳婦的年齡,他長得像香秀,相貌俊朗,又在大隊上做會計,算有文化的。

媒人踏破了門檻,只是外公擔心劉和添負擔,一直以各種理由推拒著。

劉和見他挑挑揀揀,急了,那年頭婚姻都靠介紹人,拒絕多了,說媒的不再上門可咋辦?終究迫得他答應,體體面面替他操持完了婚事,只是從此負擔了不少債務。

外公內疚,因為他,劉和又一次錯過了尋親的機會。劉和其實一直記著家鄉的親人,他還有兄弟在四川,央人寄信去,原戳子退回,說是早搬的不見蹤影了。

他數十年來唸念不忘,想回鄉找,卻放不下香秀母子,臨行前又放棄,好比這次,明明存了路費要啟程的,又把票子全花到外公的婚事上了。

外公說,他常常看見劉和閒時摸著一張照片發呆,那上面是他四川的親人,其實被抓壯丁那年,他趕場除了買貨,就是到照相館拿這張全家福。

在手裡摩挲久了,那相片已泛了黃,邊角亦捲了。劉和看照片的時候,眼角眉梢充溢著惆悵,香秀便陪著他發呆,靜靜的牽著他的手不言語。然後劉和會抬頭看她,兩個人眼神對上的那一刻,劉和便會笑,笑得眼尾的紋路微微向上揚起,外公總覺得,這是普通人簡單的幸福,這是最好的。

後來,外公生了我媽,又生了舅舅,劉和便同香秀商量,在地裡種上了菸草,賣土煙。

香秀另託人買了做粑粑的全套工具,每遇集市,頭天打好米漿,半夜二三點起來做,夫妻二人輪換著去賣,一角五分的掙,幫忙拉扯小輩。

興許是那段日子太艱辛,劉和落下了病根,六十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又是幾天幾夜的高燒,然而身子骨大不如前,再不能有當初的奇蹟了。

家裡的儲蓄都花出去,沒用,外公情急之下,不得已去了染坊鋪子那裡,向生父和異母弟妹借錢。

受了一頓嘲諷,最終沒能救得劉和的命,這個四川男人,在六十歲那年永遠離開了他付出了一生的家人。

劉和走後,香秀便像失了魂一樣,同年底,也隨著丈夫而去,外公將他們葬在一處,靠著黑狗的墓,就在後山上。

也不知是真的在天有靈,還是後人思念的心作祟,今年上墳時,竟見到那一大一小兩座墓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叫不出名字,只覺得十分美麗。

外公一直記得替劉和尋訪他四川的親人,甚至自己按劉和的描述,去四川看過,多次失望而歸,如今卻終於靠著政府幫助,找到了劉和弟弟的後人。

那後人來了信,字體雋永,看上去有些文化。他年紀也大了,跟外公一樣,七十來歲,兩個老人家是不不懂得qq微信的,他們只用最原始的方式,進行著交談。

外公看完信,把它拿去劉和墓前燒掉,信紙被火焰吞噬,變成黑灰的塵埃,風一吹,一點點,散在了白色的花瓣上。外公低頭,我彷佛聽見他喚了一聲: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