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鶴唳復可聞——西晉名士陸機的慘淡人生

公元303年,晉太安二年,帝國都城洛陽附近的一座軍營內,中軍主帳被軍士團團圍住。只聽從帳內傳出冷厲的語調:大王教令,大都督陸機喪師敗戰,賜死。話音落罷,便見一位身著布袍,頭戴白色絲帛便帽的中年人從帳內走出。這便是被成都王司馬穎賜死的後將軍、河北大都督陸機、陸士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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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出身自三國以降就聲勢顯赫,人物鼎盛的吳郡陸氏,陸機的父祖陸遜、陸抗二人更是孫吳政權的柱石。江南曾流傳諺語“陸抗存則吳存,抗亡則吳亡”。而且在東吳後期,吳主孫皓曾心血來潮的問陸抗的堂兄陸凱:“卿一宗在朝幾人?”陸凱回答道:“二相、五侯,將軍十餘人。”孫皓因此感嘆道:“盛哉。”可惜隨著孫吳政權的垮臺,陸氏也跌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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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陸氏子孫並沒有忘記曾經的輝煌,他們不斷尋求重振家族聲勢的路徑。而作為年輕一代領袖絕倫的陸機、陸雲兄弟,一直被族人、被吳地鄉人寄予振復家聲,甚至重振吳地士氣的厚望。二陸帶著千鈞重擔北上洛陽,一生汲汲於名利直至身死。

二陸初入洛陽,首先拜訪了中書監張華。張華是朝廷重臣,為人忠厚,晉初很多人都受過他的恩惠。張華也沒有讓二陸失望,初見二陸便說出了“伐吳之役,利獲二俊。”這番評價使得二陸名聲大噪,以至於洛陽傳出“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三張指張載、張協與張亢兄弟)的戲語。與此同時張華給了二人一份名單,讓二陸逐一拜訪。可惜這一份名單卻讓二陸見識到了北人的傲慢與蔑視。彷彿所有的運氣都用來拜訪了張華。

二陸按照名單先拜訪了侍中王濟,王濟出身太原王氏,又是晉文帝司馬昭的女婿,身世清貴。而且王濟的父親王渾正是滅吳的軍事指揮官,在王濟眼裡陸機不過是亡國降虜。當時王濟的桌上正擺著一碗羊酪,他很輕蔑地問陸機:“你們南方有這樣的好東西嗎?”陸機大失所望,但還是很有涵養的趁機讚美了一下吳地故鄉:“我家長盛產一種蓴菜,用來做羹味道鮮美,足以與此媲美。”兩人討論了一番菜餚,陸機失望而返。

還有一次,二陸出席一個宴會,席間出身范陽盧氏的盧志的冷不丁對陸機來了一句:“陸遜、陸抗於君遠近?”要知道,即便是今天,在別人面前,直呼對方祖父、父親的名字,也是極不禮貌的行為,何況是極重視門第威望的西晉?盧志的問話,可以說是對陸機的極大侮辱。對此,陸機自然怒不可遏,馬上反擊道:“如君於盧毓、盧廷。(盧毓、盧廷分別是盧志的祖父、父親)。”事後,一同在場的陸雲不解地問陸機:“何必這樣呢?盧志可能真的不知道。”陸機餘怒未消:“我父祖名播四海,寧不知邪!”事實也確實如此,盧志明顯就是在消遣陸氏兄弟,滿座北人也都在等著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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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滿敵意的環境裡,二陸如履薄冰。他們一直在尋求機會獲得北地士族的認可,比如有人說陸機吳地口音太重,甚至寫文章都帶有吳音,陸機就用心學習洛陽官話。還有就是當時名士崇尚清談,陸雲就偷偷的鑽研《老子》。

可惜二人煞費苦心,但其仕宦生涯卻十分坎坷。他們先是投靠太傅楊駿,結果楊駿被族誅;之後又投靠吳王司馬晏,但是吳王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後來又轉投皇后賈南風的外甥賈謐,賈謐因為囂張跋扈,被趙王司馬倫誅殺;二陸又拜在趙王麾下,最終趙王篡位被齊王司馬冏幽禁。二陸的努力鑽營,得到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與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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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上天也不忍心看他們一直蹉跎下去,所以二陸遇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伯樂,成都王司馬穎。當時司馬氏諸王正打的如火如荼,眾王紛紛拉攏士人,以期能執天下牛耳。司馬穎先是任命陸機為平原內史(位同郡守),之後又任命二陸為參軍,向他們諮詢大政方針,言聽計從。再後來又授予二陸戎馬軍職,在數次軍事行動中都委以重任:討伐齊王時,以陸機為大都督;攻打張昌時,以陸雲為使持節、大都督;而後在與河間王聯合征討長沙王的軍事行動中,司馬穎又任命陸機為後將軍、徦節、河北大都督。然而這一重任卻將陸機逼到了絕路,成都王麾下的諸將皆出身北地高門,陸機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亡國之人,怎麼會甘心任陸機驅馳?陸機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固辭這份任命,但是成都王卻執意如此。最終陸機統帥二十餘萬大軍在洛陽附近的河橋慘敗,死傷十餘萬人。長沙王司馬乂意氣風發,將俘獲的十餘名將領的腦袋砍下,掛在銅駝街示威。河橋之役慘敗,本不能責怪陸機,前線將領不服節度,輕敵冒進,以致戰死。而留守鄴都的成都王屬下紛紛進讒言汙衊陸機暗懷異心,勾結長沙王。成都王司馬穎聽信謠言誤以為陸機與長沙王聯絡,因而派屬下牽秀捕殺陸機,於是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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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陸的悲劇,是整個吳地士族悲劇的縮影,他們的失敗並非個人奮鬥的失利,而是吳地士族的失敗。誅殺二陸使北來的吳地士人心灰意冷,孫惠、顧榮、華潭等南士紛紛返回吳地。成都王在吳地民心大失,日後東海王司馬越傳檄討伐成都王,其中一項罪名便是枉殺二陸。後來成都王為了挽回人心,誅殺當初構陷二陸的孟玖以謝天下,可惜終究不能挽回受損的聲譽。

陸機臨死前,追思千里之外的家鄉,寫下“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的遺言,追憶自己的一生得失,而後帶著滿心遺憾離開人世,吳郡陸氏的復興最終由陸機的族弟陸曄、陸玩來實現。陸曄在東晉被封為江陵郡公,並且得到了開府儀同三司的殊榮,成為了晉明帝的顧命大臣,最終以七十四歲的高齡壽終正寢;陸玩被封為興平伯,歷任尚書左僕射、尚書令等要職,最終成為司空,位居三公,死後皇帝特許“給兵千人,守冢七十家”,可謂極盡哀榮。陸曄、陸玩與陸機、陸雲截然相反,他們的才華、聲譽都在陸機、陸雲之下,但卻輕而易舉得到了陸機、陸雲這兩個天才豁出性命也沒能獲得榮耀?這種願望與結局錯位,不得不讓人感嘆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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