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前言】:1979年5月華羅庚在英國伯明翰開會,巧遇正在當地旅遊的香港武俠作家梁羽生,華羅庚非常喜歡讀武俠小說,見到“一代宗師”十分興奮,他對梁羽生說:“我剛剛拜讀完你的一本大作,《雲海玉弓緣》結局很有特點,有文學價值。”梁羽生謙說武俠小說難登大雅之堂,華羅庚馬上非常嚴肅地說:“不是!你不要客氣。武俠小說應該屬於文學,我看它是成年人的童話!”儘管腿腳不靈便,華羅庚跟“梁大俠”聊到興奮處還要伸拳比劃兩下。

後來,梁羽生寫了採訪《弄斧必到班門——在伯明翰訪問華羅庚教授》和傳記《華羅庚傳奇》。《華羅庚傳奇》是華羅庚本人非常滿意的一篇評傳。

梁羽生,本名陳文統,被譽為新武俠小說鼻祖。生於廣西蒙山,曾負笈嶺南大學,後南遷香港,供職於《大公報》。自一九五四年在《新晚報》連載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起,此後三十載,共有《萍蹤俠影錄》《白髮魔女傳》《塞外奇俠傳》《七劍下天山》等三十五部小說作品問世,膾炙人口。

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梁羽生

《華羅庚傳奇》

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華羅庚

何日重生此霸才

一百四十一年前(一八三九年),清代大詩人龔自珍路過元和(今江蘇吳縣),寫了一首詩,懷念當地一位以博學著稱的學者顧千里,中有句雲:〃湖山曠劫三吳地,何日重生此霸才?〃顧千里最長於〃目錄學〃,但史稱他〃讀書過目萬卷,經史訓詁,天文算學莫不貫通〃。當然,這〃霸才〃二字,只是指在學術方面的才能而言。

龔自珍此問,當日誰都不敢作答,但現在有了答案了。“喜見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注一】人材降在金壇,金壇位於江蘇南部,也算得是包括在廣義的〃三吳地〃之內的。這個人材就是華羅庚。

注一:原句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在美國出版的《華羅庚傳》(作者stephen salatt)就稱華羅庚為“多方面名列世界前茅的數學家”,他的《堆壘素數論》,他的《數論導引》,他的《典型域上的調和分析》,以及他和萬哲先合著的《典型群》等等數學著作 ,無一不引起國際數學家的震動。他在學問上的成就,比之顧千里已是不知要超過多少倍!豈只“名滿三吳”,而是名副其實的“譽滿天下”了。

平凡方顯不平凡

但我不知華羅庚看了本文題目,會不會皺起眉頭?

儘管他名滿天下,他是自居於平凡的人的。而“傳奇”是不是多少有點把他當作“奇人”看待?

我在英國的伯明翰(birmingham)和他初次會面,他就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們不是怪物!”這句話他是有感而發的,有感於一些寫科學家的文章,往往把科學家寫成“不近人情”的“怪物”,好象科學家的某些“怪癖”是與生俱來 ,沒有這些“怪癖”,就不成其為科學家似的。其實科學家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並非頭上塗上光圈的“不可理解”的“神人”或“怪物”!而平常人也並非就全無“怪癖”。

但我還是要說,他是既“平凡”又不平凡的!

他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父親是個小小雜貨店的店主。你知道他的名字的由來嗎?他父親四十那年生下他,生下來就用兩個籮筐一扣,據說可以“生根”,容易養活。“籮”字去了“竹”是“羅”,“庚”“根”同音。貧窮人家的父母,最擔心的兒女長不大,華羅庚的名字,就正含著父親對他的祝願啊!

他的學歷,不過是初中畢業,另外加上在職業學校讀過一年半。(未畢業即因交不起學費,而被逼退學。)而且他在二十歲那年,還因一場傷寒病而變成瘸子!

一個初中畢業生,又是一個瘸子,如果他稍微少一點毅力,那就必將是庸庸碌碌過這一生了。

但他憑著這點“可憐”的學歷,通過自學,卻變成了大數學家,這還能說是“平凡”麼?

可堪孤館閉春寒

還要補充一點的是,他出生地的金壇是個小鎮,能夠提供給他自學的條件,也是很“可憐”的!

他是一九一零年出生的,在他的少年時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已經把人們的視野擴展到新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歐洲的數學正進入攻堅克難的階段,哈代與拉伊特的數論導引已經在數學的領域獲得新的突破。而華羅庚在開始自學的時候,能夠得到的只不過是一本代數、一本幾何和一本只有五十頁的微積分。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這是古代一位詞人的慨嘆。比起科學先進的西方,金壇這個小鎮,那是落後得太遠了。兩年前有一位記者訪問華羅庚,得知他自學的背景之後,在文章中寫下這樣一句:“其狀況(指金壇的落後狀況)和現代科學相距遙遠,恍若隔世!”(見理由的《高山與平原》一文。)上引的兩句詞,雖然寫的不是“做學問”的處境,但我想,也可用在華羅庚身上吧?“孤館”倘若比作與現代科學隔絕的小鎮,假如自己不求“突破”,那恐怕是隻有在鳴聲悽切的杜鵑聲裡,平淡過這一生(斜陽暮)的。

但華羅庚是不甘於只聽“杜鵑悽切”的,他要做翱翔在暴風雨的海燕。“可堪”是反問語,華羅庚已經用他的自學回答了。他在許多人眼中,是“充滿傳奇性”的人物,但恐怕很少人懂得,他的“傳奇”也是他自己的努力爭取得來!

數學曾經不合格

也是龔自珍的詩:“廉鍔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詩中說的廉鍔是刀劍的鋒稜,引伸為寶刀寶劍。寶劍如此,人材亦然。華羅庚無疑是數學的天才,但他的“天才”也是經過磨練,“鋒芒”始顯的。

你大概想不到,這大數學家也曾在數學這一科考試不合格吧?這是他讀初中一年級時候的事情。我曾問他是不是因為他曾觸犯那位老師,老師故意不給他合格,他說:“不是,我小時候是很貪玩的,常常逃學去看社戲。試卷又寫得潦草,怪不得老師的。”

經過這次教訓,從初中二年級開始,他就知道用功了。一用功鋒芒立顯,數學老師每逢考試的時候,就把他拉過一邊,悄聲對他說道:“今天的題目太容易,你上街玩去吧。”

看出胡適的邏輯錯誤

另一件他在初中唸書時大顯“鋒芒”的事,是他看出胡適的邏輯錯誤。

初二那年,他的一位國文老師,是胡適的崇拜者,要學生讀胡適的作品,並寫讀後心得,分配給他讀的,是胡適的《嘗試集》。

華羅庚只看了胡適在《嘗試集》前面的“序詩”,就掩卷不看了。那序詩是:“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言未必是,我今為之轉一語,自古成功在嘗試。”

他的“讀後心得”說:這首詩中的兩個“嘗試”,概念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個“嘗試”是“只試一次”的“嘗試”,第二個“嘗試”則是經過無數次的“嘗試”了。胡適對“嘗試”的觀念尚且混淆,他的《嘗試集》還值得我讀嗎?

當時他只是一個十三歲多一點的孩子,就看得出胡適的邏輯錯誤,這也可以見得他是有縝密的“科學頭腦”了。

在學術上有成就的人,大都是敢於獨立思考的人,倘若只知盲從前人的見解,那就只能說是“思想的懶漢”了。“思想的懶漢”,進步從何而來?

“周公誅管蔡”的風波

華羅庚指出胡適《嘗試集》序詩的邏輯錯誤,這正是他敢於獨立思考的表現。可笑的是,那位國文老師竟然在他的“讀書心得”上批上“懶人懶語”這四個字。卻不知這個“評語”,用在他自己的身上,才正是合適不過。

華羅庚之所以能成為大數學家,是從小就可以看出端倪來的,現在再談一件他敢於獨立思考的“趣事”。

也還是那位國文老師,有一次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周公誅管蔡論”。

依正史說法,管叔、蔡叔都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旦攝政,他們不服,連同一個叫武庚的一起叛亂,結果被周公平定。管、蔡服誅。做這個題目,一般的寫法當然是應該說周公誅管蔡,誅得對的。

但華羅庚卻做“反面文章”,他說周公倘若不誅管蔡,說不定他自己也會造反的。正因為管蔡看出他的意圖,所以他才把管蔡殺了滅口。但他既然用維護周室的名目來誅叛逆,他做了這件事,自己就不便造反了。

新鮮的構思,獨立的見解,對不對是另一回事,首先是個“敢”字,即使一百次中有一次對,那也還是對學術研究有促進作用的。但那位國文老師是不能理解“獨立思考”之可貴的,這次是更惱火了,大罵華羅庚“汙衊聖人”,幾乎要號召生徒“鳴鼓而攻”之。

華羅庚辯解說:倘若你只許有一種寫法,為什麼你出的題目不叫做“周公誅管蔡頌”?既然題目有“論”字,那就應該准許別人“議論”,是議論就可以有不同的意見!這段辯駁,“邏輯性”是很強的。那位老師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不過,在金壇中學,也並非完全沒有賞識他的人。

王維克這個人

璞玉渾金,美質未顯,但有經驗的良工,也可看得出他內蘊的光華的。

金壇雖小,也有“臥虎藏龍”。華羅庚讀初中二年級時的級主任王維克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知道王維克這個人的或許不多,但對華羅庚來說,這個人卻是對他的一生影響甚大的人。據華羅庚說,王維克是有點像顧千里這樣的人物。顧千里“讀書過目萬卷,經史訓詁,天文算學,莫不貫通”。而王維克則更進一步,他是堪稱“學貫中西”的。他曾譯過但丁的《神曲》,印度的史詩,對元曲也很有研究。數學方面,他雖然未足成家,但也不止於“涉獵”了。

王維克在金壇中學只教了華羅庚一年,第二年就到法國留學。回來後曾當過中國公學的教授。他在中國公學教書的時候,校長是鼎鼎大名的胡適之,教務長是楊振聲。王維克和這兩個人都合不來,恰巧那時上海的小報又有一篇文章叫《黃皮客遊滬記》,“黃皮客”和“王維克”諧音,影射王維克遊滬是“鄉下佬進城”。小報文章本來不值重視,但王維克是頗為“傲氣”的人,他受不住胡適的氣,又不堪小報的諷刺,於是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舍教授而不為,寧願回鄉辦學。後來他做了金壇中學的校長,對華羅庚的影響就更大了。

王維克是第一個發現華羅庚有數學天才的人,在他的教導下,華羅庚不但數學這一科成績超卓,其他學科也都有了進步,尤其是中文。華羅庚能文能詩,他的中文基礎,就是在那個時候打下的。五十多年之後的今天,華羅庚說起這位老師,還是充滿感情的。可惜他只教了華羅庚一年,就到法國留學去了。

另一位難忘的老師

初中畢業後,家中無力供他升學。上海有一間黃炎培創辦的中華職業學校,有個親戚勸他的父親讓他去讀這間學校,一來職業學校收費較平,二來既是不能從“正途出身”,在職業學校能夠學到一門技能也好。他的父親考慮再三,終於答應了。一九二七年春天,華羅庚到了上海,考進這間職業學校。

在中華職業學校,他碰上另一位難忘的老師——鄒韜奮。

鄒韜奮(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四年)是名記者、名政論家和出版家,三十年代,他創辦的生活書店和他主編的《大眾生活》週刊,影響曾及於全國。但當時的鄒韜奮還不是那麼有名的,華羅庚到上海的前一年(一九二六年),鄒韜奮是上海《生活》週刊的編輯,後來又兼任中華職業學校的英文教員。

鄒韜奮對華羅庚的影響沒有王維克的影響之大,但這位老師也是令他終身難忘的。最難忘的是鄒韜奮的“罰站教學法”——當然這“教學法”是“不見經傳”的,它只是我杜撰的名詞。

說起罰站 猶有餘悸

華羅庚談起這位老師,連稱“厲害!厲害!”原來上鄒韜奮的英文課,學生第一次答不出問題,就罰在原位站。第二次答不出,罰上臺上站。第三次答不出,罰上放在臺上的那張桌子上面站。不用說那是成為全班同學注目的焦點了。

我問華羅庚,他有沒有被罰過站,他說罰在原位站可能有過,罰上臺上和桌子上站則好像沒有。他的英文是在全班考第二名的。

二十多年之後,華羅庚做了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所長,他也有一門訓練學生的“絕招”,被人稱為“把學生掛在黑板上”。他叫學生在黑板演算,學生演算不出,就不許離開。據說有一位如今已是在數學界獨當一面的學者,當年也曾被華羅庚“掛在黑板上”兩個小時,而這還不是最高紀錄。

華羅庚訓練學生的這個“掛板法”,不知是否得自“師門心法”,但對學生要求的嚴格,則是和他當年在中華職業學校的老師鄒韜奮一樣的。

曾獲珠算比賽第一名

在上海就讀期間,還有一件可記的事是,他曾獲得上海市珠算比賽第一名。

參加這個比賽的絕大多數是上海各個銀行的職員和各個錢莊的夥計,“打算盤”可說是熟極如流的。而他,雖然從小幫父親料理店務,打過算盤,但畢竟不是專業,比得過那些高手嗎?

他談起那次比賽,笑說:“我是鬥智不鬥力。”原來他發現一個簡單的珠算算法,這就壓倒了那班只憑“手熟”的“高手”了。

華羅庚在數學的思維方法方面,有一套清晰而簡潔的方法,被國外學者稱為華羅庚所特有的“直接法”。這個“直接法”,當時雖然尚未“成形”,但在那次珠算比賽中,或許也可說是初結胚胎了。

讀職業學校的費用雖然較少,一個學期(半年)的膳費和雜費也得五十塊洋錢。華羅庚因是清貧學生,申請免交學費已得學校當局批准,但膳費是必須自己出的,他的父親已經羅掘俱窮,這五十元是再也籌不出來了。於是華羅庚雖然只差一個學期就可畢業,還是被迫退學,回鄉幫父親料理那間小小的雜貨店。

父親不許看“天書”

棄寶劍於塵埃,投明珠於暗室,一個數學天才難道就要在雜貨店終其一生麼?寶劍何時再露鋒芒,明珠何日光華重現?

暗室露出一線光亮了。王維克已經重回金壇,師徒會面,華羅庚從王維克的手中借到一些數學書籍,開始他的自學了。

但阻力馬上來自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看不懂數學書上那些古怪符號,大發兒子脾氣:“你看這些天書做什麼?書又不能當飯吃,還不趕快招呼顧客?”多年後西方一本數學雜誌刊了一幅漫畫,畫中的華羅庚,抱著幾本破書,被拿著燒火棍的父親追得滿屋子團團轉。父親威脅兒子,要他把數學書扔到火爐裡。

求狐仙不如求我

說來有趣,你猜他是憑著什麼解除父親的阻力的?是因為他解決了“狐仙”不能解決的問題。

雜貨店生意不好,他父親幫人收購蠶絲,白天收購,晚上算賬。有一晚算錯了一千多元,算不清明天就不能開工。金壇有“拜狐仙”的迷信風俗,有人就點上香燭,求狐仙幫忙。可是求了狐仙,還是算不清賬目。華羅庚在屋子裡聞得香氣,出來說道,不要求狐仙了,讓我來幫你們算賬吧。父親不相信兒子有這本領,但抱著姑且讓他一試的心情,把兩大本賬簿交給他。結果華羅庚牛刀小試,沒花多少時間就把賬目算清了。父親一看,學數學果然有點用,這才放鬆了對他的阻嚇。

不合格教員

華羅庚的“運氣”似乎越來越好轉了,十八歲那年,一向賞識他的那位老師王維克做了金壇中學校長,請他去當庶務兼會計,月薪十八大元。比起在雜貨店做沒工錢的“小夥計”,華羅庚簡直好像是平步青雲了。第二年,學校開了個補習班,王維克又叫他去當補習班的教員。

一山凸起丘陵妒,他不過是初中畢業,竟然在中學當起教員,雖然只是教補習班,亦已有人看不順眼了。王維克和當地士紳的關係又搞不好,於是一班士紳聯名向縣教育局控告王維克“十大罪狀”,“任用私人不合格教員華羅庚”也成為王維克的十大罪狀之一。那位教育局長似乎還頗明事理,他批下來說:“學生焉得為私人。受控各節,大致類此,不準。”

不過王維克雖然官司打贏,但他不堪排擠,又來一次拂袖而去。華羅庚的補習教員也幹不成了,不過學校仍然用他做會計。

“運氣”才好了不過一年,第二年又變壞了。十九歲那年,華羅庚母親因病逝世,他自己也染上極其可怕的傷寒病。這場大病,幾乎毀了他的一生。

大病不死 變成殘廢

這場大病,從舊曆臘月的廿四日開始,足足病了半年。請採的老中醫對他父親說:“不用下藥了,他想吃什麼就給他吃點什麼吧。”但即使是在病重的時候,他也還是神智清醒的。家人在樓下替他占卦算命,他都知道。

“奇蹟”出現,他並沒如醫生斷定那樣夭亡,到了第二年端午節那天,他終於能夠起床了。這“奇蹟”或許正是由於他那頑強的求生意志,才能戰勝死神吧。

但可惜“奇蹟”的出現也未能使他恢復如初,而是造成了一個“終身缺憾”。他左腿胯關節骨膜粘連,變成僵硬的直角。從此,他是必須扶著柺杖走路了。金壇中學會計的職位當然也丟了。

對一個殘廢的人來說,謀生都有問題,還能夠“夢想”攀登學術的高峰麼?

為伊消得人憔悴

他變成跛子,但並沒有倒下去。就像艾青《礁石》一詩說的那樣:“一個浪,一個浪,無休止地撲過來,每一個浪都在他腳下,被打成碎沫,散開……他的臉上和身上,像刀斫過一樣,但他依然站在那裡,含著微笑,看著海洋……”礁石含笑看海洋,他在數學書籍中也發現了廣闊的天地。

多年後有個記者問他,為何選中數學自修,他說:“我別無他選擇。學別的東西要到處跑,或者要設備條件,我選中數學,因為它只需要一支筆,一張紙——道具簡單。”

於是他就憑著一支筆,一張紙,和從王維克那裡借來的幾本書,後來又添上了上海出版的《科學》雜誌,每天在雜貨店關門後,在昏暗的油燈下,不管家人的埋怨,苦讀,鑽研。他能夠得到的數學書籍雖然不多,但根基卻是極為紮實。現在他還保留有過去在自學中一本厚厚的習題簿,墨跡都已褪色變黃了。

他好學,又能深思。讀過的書在他腦中由繁化簡,真正做到了觸類旁通。這種自學的鍛鍊,造成了他一種獨特的本領,研究問題,一抓就抓到了問題的核心(西方數學家稱之為華羅庚所特有的“直接法”)。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個境界他是已經走過了。現在他正進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了,這個“伊”是對學問的追求,這個境界是王國維說的“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所必須經過的第二個境界。第三個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注二】是成功的境界。華羅庚現在是達到了。

注二:這幾句詞出於辛棄疾的《青玉案》。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第二句誤作“回頭驀見,那人正在”。

從第二個境界跨到第三個境界是最難的,現在就讓我們看看他是怎樣跨越的吧。

經過了五年的自修(從十六歲那年開始算起),他開始寫些數學論文投稿。他的投稿也並非一帆風順的,往往收到退稿的信件,編者指出:這一個題目是法國某一個數學家解決了的,那一個題目又是德國某一個數學家解決了的,等等。這非但沒有使他氣餒,反而令他充滿自信。因為他並沒有看過那些數學家的文章,但同樣可以解決那些難題。這證明了他的智力並不在那些著名的外國的數學家之下。

一篇論文驚動熊慶來

終於他有一篇論文——《蘇家駒之代數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的理由》——在上海的《科學》雜誌刊登出來了。《科學》雜誌是當時中國在自然科學方面最權威的雜誌,經常在《科學》上寫文章的有李四光、竺可楨、翁文灝等等名家。而蘇家駒也是一位相當有名的大學教授。

這篇文章驚動了清華大學的數學系主任熊慶來。

他是哪國留學生

熊慶來坐在他的數學系主任辦公室,打開《科學》雜誌,隨手翻閱這篇文章,越看越被吸引,臉上的神色也凝重了。看完這篇文章,他抬起頭來,問周圍同事:“這個華羅庚是哪國留學生?”沒人能夠回答。再問:“他是在哪個大學教書的?”同事們仍是面面相覷。

也是“無巧不成書”,恰好有江蘇籍的教員在旁,忽然想起了他的弟弟有個小同鄉名叫華羅庚。他接過熊慶來手中的雜誌,一看,沒錯,是這三個字,便道:“這個華羅庚哪裡教過什麼大學,他只念過初中,聽說在金壇中學當事務員。”

熊慶來驚奇不已,迅即作出決定:“這個年輕人應該請他到清華來!”

出幽谷而遷喬木,華羅庚終於離開了雜貨店的“暗室”,第二年(一九三一年)夏天,來到了北京的清華大學。限於資格,他只能當數學系的助理員,月薪四十大元,比起他在金壇中學的薪水多了一倍多了。

重要的不是收入增多,而是清華大學提供給他更好的自學條件。有個記者寫他這段期間勤學的情形:“清華的藏書比金壇自然豐富多了,對他來說有這個就足夠了。他每天徘徊在數學海洋的岸邊覓珍探寶,只給自己留下五六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一個自學者對知識的巨大吞吐力,這時驚人地表現出來!他甚至養成熄燈之後,也能看書的習慣。乍聽起來不可置信,實際上是一種邏輯思維活動。他在燈下拿來一本書,對著書名思考片刻,然後熄燈躺在床上,閉目靜思,心馳神往。他設想這個題目到了自己手上,應該分做幾章幾節。有的地方他能夠觸類旁通,也有的不得其解。他翻身下床,在燈下把疑難之處反覆咀嚼。一本需要十天半個月才能看完的書,他一夜兩夜就看完了。真好似:“風入四蹄輕,踏盡落花去!”

這個助理員可不尋常,他的座位在熊慶來辦公室隔壁,熊慶來碰上難解的題目時,也往往朝著隔壁喊道:“華先生,你來一下,看看這個題怎樣解呀……”

他的論文也開始在國外著名的數學雜誌陸續發表。

第二年他就升任助教,初中學歷當助教,破了清華先例,但卻是教授會一致通過的。再一年半升講師,然後當了兩年研究員。一九三六年,他二十六歲,就獲得清華保送他到英國留學了,就讀的是最著名的劍橋大學。但他不願讀博士學位,只求做個visitor(訪問者)。因為做訪問者可以衝破束縛,同時攻讀七八門學科。他說:“我來劍橋,是為了求學問,不是為了得學位的。”所以直到現在,他擁有的唯一的一張文憑,就是初中畢業文憑。

他沒有拿到博士學位,但在劍橋的兩年內,他卻寫了二十篇論文,論水準,每一篇論文都可以拿到一個博士學位。其中一篇關於“塔內問題”的研究,他提出的理論甚至被數學界命名為“華氏定理”。英國著名的數學大師哈代是這方面的權威學者,他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地說:“太好了,我的著作把它寫成是無法改進的,這回我的著作非改不可了!”華羅庚被認為是“劍橋的光榮”!

同是一粒豆 兩種前途在

“華羅庚傳奇”寫到這裡似乎應該告一段落了。不是說他以後就沒有可“傳”之“奇”,而是在他成名之後的事蹟,世人知道已多,他在數學理論上的貢獻,以及他把數學應用到生產上對中國現代化的貢獻等等,也都已有不少人寫了專論和報道文章了。我對數學是門外漢,我也不想人云亦云了。

但還有一點我要說的是,他追求的不是個人的成功,他對培養後進是不遺餘力的。他的許多著作,也起了帶動後進之功。例如他寫了《數論導引》,就引導了陳景潤和王元從事數論研究;寫了《典型群》,就“帶出”了一個萬哲先;寫了《典型域上的調和分析》,又“帶出”了陸啟鑑和莫升。上述的他這幾個學生,如今亦已成為國內外知名的數學家了。列入數學辭典的“華王法”,就是他和王元在研究“數論方法在數值分析中的應用”的成果。

最後,讓我們拿華羅庚自己寫的一首詩作結束吧。這首詩是可以概括他的“傳奇”的由來的。

同是一粒豆,兩種前途在。陰溼覆蓋中,養成豆芽菜。

嬌嫩盤中珍,聊供朵頤快。如或落大地,再潤日光曬。

開花結豆莢,留傳代復代。春播一斛種,秋收幹百袋!

人物傳奇:梁羽生筆下的華羅庚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