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研究》|張國剛:唐宋經世史學之新高度

《歷史研究》|張國剛:唐宋經世史學之新高度


《歷史研究》|張國剛:唐宋經世史學之新高度


編者按:經世致用是中國史學最悠久的優良傳統。“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是歷代史家念茲在茲的立身、立學之本,是中國史學不斷成長、持續繁榮的源泉和動力。經世致用飽含著史學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情懷,體現著史學家“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追求。還原歷史和經世致用,構成史學的兩個基本功能,它們相輔相成,互為表裡。沒有客觀歷史,即沒有觀照當下的基礎;缺失經世致用,即失去史學存在的價值。經世致用發軔於中國史學出現之初,濫觴於中國史學形成之始,與中國史學發展相伴相隨。把經世致用置於中國史學成長的視域中加以考察,有助於我們對新時代中國史學的使命、責任、擔當有更深刻的認識。為此,編輯部邀約五位學者,就此展開討論,以饗讀者。


隋唐是繼秦漢之後的又一個大統一時代,宋代印刷術更加成熟而普及,是士大夫政治的巔峰時期,唐宋史學也因之而顯示出令人矚目的新氣象。經世致用作為中國傳統史學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隨著“史館”這一官方專門修史機構的設立,更顯出其價值。就“正史”而論,有8部出在唐代,即《晉書》《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佔二十四史的三分之一;若再加上五代及宋人編纂的《舊唐書》《舊五代史》《新唐書》《新五代史》,則唐宋時期所修正史佔二十四史的一半。

為培養官員的史學修養,唐宋科舉考試也加入了史科的內容。在會通的基礎上求真又求用,成為唐宋時期劃時代史學著作的必備特徵。求用所關注的當然不僅僅是經世層面,滿足學術發展、人才培養以及世人讀書的需求,也是求用的題中之義。隋唐至宋編纂了各種大型類書和地誌,包括《北堂書抄》《元和郡縣誌》《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元豐九域志》以及南宋鄭樵的《通志》等,將諸多傳世文獻和史料分類編排,給創作詩文和應對科考帶來便利。所有這些成就,將唐宋時期的中國史學推向一個新高度。

限於篇幅和主旨,本文主要內容,首先是闡發劃時代的大事——官方史學編纂機構的確立以及正史編纂的巨大成就;其次是揭示唐宋史學在通史型、通論型鉅著方面的貢獻;最後要討論的是此一時期經世史學在處理“求真”與“求用”問題上的創新及突破。

一、史館的建立與官方修史制度的完善

中國曆代官修史書的傳統,到唐代完善並確立下來。前代修史或在蘭臺,或在著作局,此類機構兼有圖書館和秘書處的功能。太宗貞觀三年(629)設置史館,專門負責修撰史書的工作。據《唐會要·史館上》記載,史館先在門下省北,大明宮修成後,移置中書省南;開元十五年(727),又改在中書省北。朝廷設置史館,並以宰相監修國史,自此成為制度。唐朝入值史館的士子往往是一時之選,宋代館閣之職也是通向朝要的重要政治職位。

史館之職,一是編纂前代正史,二是編修當代國史,而前者可以看作太宗設置專門修史機構的初衷。

高祖武德四年(621),令狐德棻已提出專修前代正史的建議:“竊見近代已來,多無正史”,“如文史不存,何以貽鑑今古?”得到高祖贊同,並開始組織人員。但真正動手修撰卻遲至貞觀三年,是年“太宗復敕修撰,乃令德棻與秘書郎岑文本修周史,中書舍人李百藥修齊史,著作郎姚思廉修梁、陳史,秘書監魏徵修隋史,與尚書左僕射房玄齡總監諸代史”。這次編修工程的成果是貞觀十年“撰成周隋梁陳齊五代史”,即我們今日所見《周書》《北齊書》《梁書》《陳書》《隋書》五部正史。十年後,太宗又在史館組建《晉書》修撰團隊,人才濟濟,以房玄齡主持。

史館的另外一項功能就是編撰本朝國史、實錄。對於史料的蒐集和整理,唐代創立了一套體制性規定,從起居注、時政記、日曆,到實錄、國史等不同階段當代史料整理和史書的編撰,都有規範的程序。

史館出現後並不禁止私家修史。唐高宗時,符璽郎李延壽“撮近代諸史,南起自宋,終於陳;北始自魏,卒於隋,合一百八十篇,號為《南北史》(即《南史》《北史》——引者注)”,高宗親自為撰序文。這兩部正史就是私家所著而為官方認可,與前四史的情況相同。《通典》《史通》等史學鉅著,也都是私人著作。但是,官方編纂正史具有權威性,史料蒐集與人才組織更有保障。劉知幾曾在史館工作多年,對於史館編纂互相掣肘、人浮於事的弊端有嚴厲的批評,而對史館的工作條件和待遇則有真心的稱讚。

與此前私家修史的名山事業不一樣,唐朝組織編纂前朝歷史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借鑑歷史經驗,為當代治國理政服務。據《貞觀政要》記載,唐太宗多次與大臣討論隋朝滅亡的教訓,反覆告誡群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其中,《晉書》重修尤其值得關注。晉朝距唐數百年,為什麼唐太宗如此關心編纂《晉書》?其時傳世的晉書有十幾種,殘存的甚至達幾十種。南朝短促,編修不精可以理解,但為何《宋書》《南齊書》以及北齊修撰的《魏書》可以不替?我認為,除了傳世晉朝歷史書寫的文本不足之外,還因為晉代歷史對於唐朝統治者尤其重要。西晉不僅結束了三國亂局,而且也開啟了所謂的“五胡亂華”;繼之以十六國北朝和東晉南朝的大分裂。因此,研究晉代歷史,就是抓到了幾百年民族分裂與融合的源頭,對於梳理漢末以來數百年的歷史變局,尤顯關鍵。難怪唐太宗下《修晉書詔》時深有感觸地說:“大矣哉,蓋史籍之為用也。”

唐太宗親自為司馬懿、司馬昭本紀撰寫史評。在《宣帝紀》末,他評論說:“夫天地之大,黎元為本;邦國之貴,元首為先。治亂無常,興亡有運。”既肯定民為邦本的傳統政治理念,又強調元首對於治亂興亡的關鍵意義。他一方面讚揚司馬懿“以天挺之姿,應期佐命,文以纘治,武以稜威。用人如在己,求賢若不及”;另一方面也道出他城府很深、善於韜光養晦的偽詐性格,所謂“情深阻而莫測,性寬綽而能容,和光同塵,與時舒捲”,暗示晉祚不長,與得國不正相關。這一點評,顯然與太宗作為新朝統治者的地位有關。

在《武帝紀》裡,唐太宗寫了一篇近800字的評論,仍然是兩點論。一點是讚揚晉武帝宏略偉業:

武皇承基,誕膺天命,握圖御宇,敷化導民,以佚代勞,以治易亂。絕縑綸之貢,去雕琢之飾,制奢俗以變儉約,止澆風而反淳樸。雅好直言,留心採擢,劉毅、裴楷以質直見容,嵇紹、許奇雖仇讎不棄。仁以御物,寬而得眾,宏略大度,有帝王之量焉。於時民和俗靜,家給人足,聿修武用,思啟封疆。決神算於深衷,斷雄圖於議表。馬隆西伐,王濬南征,師不延時,獯虜削跡,兵無血刃,揚越為墟。通上代之不通,服前王之未服。禎祥顯應,風教肅清,天人之功成矣,霸王之業大矣。

另一點是批評晉武帝的“驕泰之心”:

見土地之廣,謂萬葉而無虞;睹天下之安,謂千年而永治。不知處廣以思狹,則廣可長廣;居治而忘危,則治無常治。

同時還指責他“建立非所,委寄失才”,在皇位繼承人問題上簡直是兒戲:“志欲就於昇平,行先迎於禍亂。是猶將適越者指沙漠以遵途,欲登山者涉舟航而覓路,所趣逾遠,所尚轉難,南北倍殊,高下相反,求其至也,不亦難乎!”

唐太宗在評論八王之亂及五胡十六國歷史時提出一個重要觀點:“夫全一人者德之輕,拯天下者功之重;棄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合格的帝王應該能夠將國家安危、政權穩固放在個人情感之上,更不可沽名釣譽。貞觀二十年詔修《晉書》之時,太宗剛剛經歷太子承乾之廢和立晉王李治為太子;修《晉書》期間,太宗又親撰《帝範》教育李治。我想其“殷勤史策,不能無慷慨焉”,應該是富有現實感的。

唐宋時期編纂的12部正史,在體例與內容上也多有創新,體現了時代發展的需要。《隋書·經籍志》是繼《漢書·藝文志》之後又一部國家圖書總錄,目錄學四部分類法因之而定型,代表了漢唐時期目錄學發展新高度;《南史》《北史》打通了南北朝的朝代分界;《晉書·載記》為十六國時期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立傳,充分體現了唐朝兼容幷包、胡漢一家的政治意識;《新唐書》首創《選舉志》《兵志》,是時代課題的呈現,反映了史學的經世功能。

二、經世致用強調一個“通”字

經世致用的中國史學發展到唐宋時代,尤其強調“會通”。所謂“會通”,需要史學知識的積累,也需要從歷史走向當代、走向未來的宏大視野。這一時期最具會通特點的代表性著作當數杜佑《通典》、劉知幾《史通》和司馬光《資治通鑑》。

杜佑家世仕宦,本人歷代、德、順、憲宗四朝,在中央和地方的從政經歷都很豐富。他官至宰輔,以熟悉司法和財經事務知名於時,從政之暇編纂的《通典》,使唐代史學經世致用傳統發展到一個新高度。

關於編纂《通典》的旨趣,杜佑在《進通典表》中明確提出是“將施有政”。他認為儒家經典所書都是“父子君臣之要道”,尤重倫理秩序,不足之處是“然多記言,罕存法制”。他尤其強調禮樂刑政等“法制”對於治國理政的意義,“每念懵學,冀探政經”,而“略觀歷代眾賢著論,多陳紊失之弊,或闕匡拯之方”。杜佑這部取名為“通典”的會通性作品,就是要彌補前人缺少貫通性“法制”史著作這個空白,以“往昔是非,可為來今龜鏡”。接著,他談到了編纂《通典》的思路:

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易》稱聚人曰財。《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管子》曰:“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夫子曰:“既富而教。”斯之謂矣。夫行教化在乎設職官,設職官在乎審官才,審官才在乎精選舉,制禮以端其俗,立樂以和其心,此先哲王致治之大方也。故職官設然後興禮樂焉,教化隳然後用刑罰焉,列州郡俾分領焉,置邊防遏戎敵焉。

《通典》的內容安排,依次是《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刑法》《州郡》《邊防》九個門類。古人有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我們無法知道漢唐間散佚的史著情況如何,但在今天所能見到的史書中,《通典》是第一個將“食貨”排在首要位置的史書。

在《食貨》這一門中,又首列《田制》(含水利、屯田),杜佑的經世致用意識非常清晰:“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治也。有其谷則國用備,辨其地則人食足,察其人則徭役均。知此三者,謂之治政。夫地載而不棄也,一著而不遷也,安固而不動,則莫不生殖。聖人因之設井邑,列比閭,使察黎民之數,賦役之制,昭然可見也。”土地制度是最基礎的經濟問題,包括水利建設;其次則是基層管理組織;然後才是賦稅和戶口。至於金融及相關的國家財政貨幣問題(漕運、鹽鐵),無疑也是經濟中的重要環節。《通典》的記載“上自黃帝,至於我唐天寶之末,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議論得失,靡不條載,附之於事”。把各項制度的古今演變及有關利弊得失的議論,彙編於一書。

杜佑自稱,其《通典》一書,受啟發於劉秩的《政典》:“初開元末,劉秩採經史百家之言,取《周禮》六官所職,撰分門書三十五卷,號曰《政典》,大為時賢稱賞。”杜佑獲其書後,重點增加了原書未錄的開元禮、樂部分。劉秩是劉知幾第四個兒子,其仕宦經歷在唐玄宗統治後期。劉秩在開元末編纂《政典》,不僅是家學傳承,而且很可能受到開元二十五年成書的《大唐六典》影響。

《大唐六典》簡稱《唐六典》,是研究唐代歷史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它不僅對唐代制度詳盡地分類記錄,而且重視所列職官制度的古今源流。全書30卷,按照職官類別編纂,每一職官從機構到名稱,都用附註小字的方式,追溯黃帝以來的發展淵源。雖立足當下,卻力求一個“通”字。我推測,正是這種編纂方式影響了《政典》,從而進一步影響到《通典》的編纂;而《通典》則直接啟發了鄭樵《通志》和馬端臨《文獻通考》等典制體歷史著作。

如果再進一步追溯的話,唐朝初年史學求“通”的風氣已經展開。唐太宗時期《晉書》的“志”和《隋書》的“志”(完稿在唐高宗初年),都是貫通數朝的典制史作品,而且互相銜接,敘述了東漢至唐以前的典制沿革。

《史通》是中國傳統歷史編纂學上獨一無二的史學理論著作。《史通》中的《六家》概述了歷史上的史著類別,《二體》總結了紀傳體和編年體史著的編纂體例,“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之無例,則是非莫準。”《史通》還對唐以前史官制度和史書編纂制度進行了總結。從全書內容上說,它不是簡單的編年條貫而通,而是史學編纂學和史學思想史意義上的融會貫通。

作者的書寫目的,也是針砭當時官方史學的弊端:“若《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夫其書雖以史為主,而餘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千有。”也就是說,它上通治國理政(王道)、下及百姓日用(人倫),涉及國家與社會的廣闊領域。“夫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鑑誡焉,有諷刺焉。其為貫穿者深矣,其為網羅者密矣,其所商略者遠矣,其所發明者多矣。”《史通》謀篇立目談的都是史學專業問題,但著眼點依然是經世致用。

良史以實錄為貴。但是,實錄之史,不為尊者諱,不為親者諱,是否有傷教化?這是劉知幾在《史通》書中必須面對的難題。

毫無疑問,劉知幾強調“實錄直書”是史學的基本原則。《史通》讚揚:“蓋列士徇名,壯夫重氣,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若南、董之仗氣直書,不避強御;韋、崔之肆情奮筆,無所阿容。雖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遺芳餘烈,人到於今稱之。”與此同時,《史通》又說:“蓋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苟違斯法,豈曰能官。但古來唯聞以直筆見誅,不聞以曲詞獲罪。”“夫能申藻鏡,別流品,使小人君子臭味得朋,上智中庸等差有敘,則懲惡勸善,永肅將來,激濁揚清,鬱為不朽者矣。”

怎麼處理實錄與隱諱的矛盾?唯一標準還是經世致用。

為什麼要實錄?因為只有實錄才有借鑑意義;為什麼要隱諱?隱諱不同於曲筆,曲筆是顛倒黑白,隱諱是考慮有些歷史內容的書寫分寸。如果分寸把握不好,就可能干擾教化的實施,干擾國家治理,同樣是一種經世致用之學。

會昌元年(841)中書門下奏修實錄體例:

舊錄有載禁中之言。伏以君上與宰臣、公卿言事,皆須眾所聞見,方可書於史冊。且禁中之語,在外何知,或得之傳聞,多涉於浮妄,便形史筆,實累鴻猷。今後實錄中如有此色,並請刊削。又宰臣與公卿論事,行與不行,須有明據。或奏請允愜,必見褒稱;或所論乖僻,因有懲責。在藩鎮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啟事者,自有著明,並須昭然在人耳目。或取捨存於堂案,或與奪形於詔敕,前代史書所載奏議,罔不由此。近見實錄多載密疏,言不彰於朝聽,事不顯於當時,得自其家,未足為信。今後實錄所載章奏,並須朝廷共知者,方得紀述,密疏並請不載。如此則理必可法,人皆向公,愛憎之志不行,褒貶之言必信。

這一段話,史家通常認為是李德裕為了掩蓋其父被攻擊而對《實錄》進行刪削,但也很難說不是宣宗後的史家對於李德裕的曲筆。這篇奏文中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即對於公之於眾的《實錄》“多載密疏,言不彰於朝聽,事不顯於當時,得自其家,未足為信”,則是應該防止的事情,或者說存檔的資料與公開的史書,應該有所區別。既然是講經世致用,歷史書寫於經理邦國的客觀效果,必須重視。《史通》又云:

肇有人倫,是稱家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親疏既辨,等差有別。蓋“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論語》之順也;略外別內,掩惡揚善,《春秋》之義也。自茲已降,率由舊章。

以實錄直書為己任的劉知幾說得很明白,在歷史寫作中,“史氏有事涉君親,必言多隱諱,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名教”是事關政治教化、社會風氣、治國安邦的大問題。這種處理方式符合儒家“經”與“權”的哲學邏輯。當然,罔顧歷史事實,或“舞詞弄札,飾非文過”,或“用舍由乎臆說,威福行乎筆端”,乃至“事每憑虛,詞多烏有:或假人之美,藉為私惠;或誣人之惡,持報己仇”,則是“記言之奸賊,載筆之兇人”,口誅筆伐、鳴鼓而攻之可也!劉知幾對此的認識是清醒的。

三、經世情懷下的“求真”與“求用”

自古以來,良史的標準都是秉筆直書,即劉知幾所謂“良史以實錄為貴”。但是,唐宋史學中,能否在史學著作中正確地褒貶得失,成為新的良史標準。皇甫湜提出“是非與聖人同辨,善惡得天下之中”,方才“得良史之體”。在歷史書寫中做到“善惡得天下之中”,就不僅僅是歷史認識論的問題,而是包含了歷史價值論的判斷,即所謂“求用”的問題。

為了進一步討論在經世致用目標下“求真”(實錄)與“求用”(資治)的問題,我們再以司馬光《資治通鑑》為例。

《資治通鑑》是唐宋史學經世致用的典範之作。司馬光的編纂宗旨有二:其一,“編集歷代君臣事蹟”,成就一部信實的通史,這從其最初的樸素命名——《通志》中可見一斑;其二,撰寫一部“專取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慼,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的編年體通史,以為資治之鏡鑑。前者求真,後者求用,“勸善懲惡,正言直筆”,二者完全是一致的關係。

為了求真,司馬光要求助手廣泛蒐集資料,依據年月日順序編纂長編,對於有歧義的史料進行考證,成果就是《考異》30卷。當然,在史料取捨及解釋上,也會折射作者的政治態度,從而表現出史家的個性。“司典序言,史官記事,考論得失,究盡變通。所以裁成義類,懲惡勸善,多識前古,貽鑑將來。”“考論得失”之際,終究要講究變通。這裡的“變通”二字,其實就是史家在落筆之際,出於經世情懷的考量。

《資治通鑑》作為一部重點記述政治史和軍事史的史書,其中所蘊含的領導智慧,絕不是不切實際的紙上談兵。毛澤東稱讚說,《通鑑》寫戰爭,神采飛揚,傳神得很,充滿了辯證法。這就是不搞教條,在解決複雜問題時“行權立斷”,應該有隨機應變的靈活而果斷的決策能力,駕馭複雜問題的謀略和操作技巧。

東漢末年,何進在袁紹的鼓動下,要誅殺全部宦官,遭到妹妹何太后的反對,於是何進暗中慫恿董卓等軍閥進京逼迫太后讓步。幕僚陳琳對此很不以為然,因為這樣做表面上沒有違背太后的懿旨,實際上卻是用軍閥來脅迫太后,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呢?陳琳說:“但當速發雷霆,行權立斷,違經合道,天人順之。”《資治通鑑》寫作“行權立斷,則天人順之”。他的意思是你軍權在握,先誅殺宦官,然後再慢慢與太后解釋,這是符合民心、符合天意的事情,為什麼要找外軍入京脅迫太后呢,不是自欺欺人嗎?而且,外兵入京,你能掌控這個局面嗎?

這一段話涉及中國古代政治智慧中的“守經”與“行權”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哲學基礎,唐人趙蕤《長短經》(又作《反經》)中有系統討論。其主要觀點是,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真理,沒有永恆不變的治國之道。王道、霸道、強國之道,都是為了構建一種治理秩序,因為時勢需要而改變,不可認為有一種永恆不變的治理模式或處事方式。如果片面地“守經”,很可能膠柱鼓瑟,犯了教條主義、形式主義的錯誤。趙蕤繼承了《管子》、商鞅、荀子等前人思想,特別提出“時”的概念:“聖人能輔時,不能違時。智者善謀,不如當時。”他在《適變》篇中說:

昔先王當時而立法度,臨務而制事。法宜其時則理,事適其務故有功。今時移而法不變,務易而事以古。是則法與時詭,而時與務易。是以法立而時益亂,務為而事益廢。故聖人之理國也,不法古,不修今,當時而立功,在難而能免。

趙蕤的意見清楚而尖銳。他強調政治家應該務實,認為必須根據時代的要求,制定適宜的制度規則;針對當前所面臨的實際任務,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就能成就一番事業,即使面臨困難,也會迎刃而解。這樣才能合其時、成其功。如果昧於時代變遷、罔顧事物變化,不改變陳規陋習,就會犯錯誤。《長短經》這部書充滿了歷史感,趙蕤將思想家的理論用來分析歷史上的成敗得失,尤其體現了他的經世情懷。

再以《資治通鑑》所記三國時期劉備事蹟為例。建安十六年(211),劉備入川,軍師龐統建議徑取益州。劉備猶豫地說,現在我全靠與曹操反向操作,才有立身之地,治民理政,“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奈何?”龐統則說,大亂之時,治民理政,“固非一道所能定也。”意思是,寬與急、剛與柔,要變通運用。

其實這是《資治通鑑》的一種價值觀,不過這種價值觀被司馬光包裝起來,曾國藩獨具隻眼,勘破了箇中玄奧。他說,“竊以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鑑》。其論古皆折衷至當,開拓心胸”,“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也就是說,我們讀《資治通鑑》,不僅應該讀它“正”的一面——大仁大義、社會責任,還應該讀它“奇”的一面,通權達變、守正出奇。

司馬光之後,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朱熹《通鑑綱目》、袁樞《通鑑紀事本末》等模仿、續寫和改編《資治通鑑》的史書陸續問世,可見其影響力之大。但是,比較而言,李燾的《續資治通鑑長編》尚停留在史料編纂階段,內容繁蕪,鏡鑑意識不太強烈,而於史料保存誠為有功;朱熹的《通鑑綱目》,立意過度政治化,內容過於簡化;袁樞的書則忠實地按照事件原委重新編輯司馬光原書內容,不增一字,卻成為讀者閱讀《資治通鑑》的津樑,並且創立了“紀事本末”的新體例。

王夫之《讀通鑑論》說:“旨深哉!司馬氏之名是編也。曰‘資治’者,非知治知亂而已也,所以為力行求治之資也。”即讀史不僅要知道歷史的治亂興衰,還是實踐的指南。但歷史畢竟不同於現實,讀史者應該知道,“夫治之所資,法之所善者也。善於彼者,未必其善於此也。”需要讀史者用心去體察古今之時宜與事勢,“以心馭政,則凡政皆可以宜民,莫非治之資;而善取資者,變通以成乎可久。”要對古人有同情的瞭解,要做換位思考:“設身於古之時勢,為己之所躬逢;研慮於古之謀為,為己之所身任”;把自己放在歷史場景中去學習歷史的智慧,“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為之憂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為之斟酌,而今之興利除害者在矣。”這樣,古人的“得可資,失亦可資也”;古今之“同可資,異亦可資也”。“資治通鑑”之“鑑”,就是鏡子。鏡子照見我們的衣冠顏容,“顧衣冠之整、瞻視之尊”,但是,如何整衣冠、尊瞻視,“鑑豈能為功於我哉!”歷史經驗需要我們認真思考總結,“其得也,必思易其跡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為治之資”。

總之,王夫之告訴我們:《資治通鑑》致力於記述歷史上家國興衰、治亂得失,但是歷史敘述並不會提供直接的解決現實問題的方案,需要我們根據自己所處的時勢、條件加以分析判斷。我們今天討論經世致用的歷史學,也應該持這樣的態度。

〔作者張國剛,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 〕

校審:小 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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