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苏轼是文天祥的老师,两者的联系是儒家的宗教物质“气”


我们先来看看苏东坡的《潮州韩文公庙碑》: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再来看看文信国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

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两者之间的相似点我会用不同颜色的字体标出来。大家可以对照着看看,再看下文。


想必大家已经看见,文天祥的信仰,与苏东坡的信仰非常相似。我们一般都知道文天祥深受理学的影响,也是将理学价值观付诸实践的榜样,而苏东坡则一向被理学家排斥,不论是新党王安石,还是旧党中的洛学家都喜欢说三苏的文章有战国纵横家之风。


其实,这种“战国纵横家风”用来说苏洵可能还沾些边,对苏轼而言则只存在于他早年的文章中,而且并不能代表他的全部。苏轼的底色其实是忠臣义士,只不过被他的文名掩盖了。


且看《宋史·苏轼传》记载:


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苏轼自幼的志向,就是成为敢于与宦官之类的黑恶势力作对、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的东汉名士范滂,之后也从来没有变过。王安石变法也好、司马光尽废新法也好,苏轼都因为坚持原则而靠边站(当然靠边站程度不同),如果他当时放弃原则,像邓绾那样“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以他的聪明才智,还怕不飞黄腾达?


只不过,要当范滂,也不用整天板着脸。平时热爱生活,风趣幽默,临大节则不可夺,岂不是比日常都无趣的人更好?当然,这样的范滂,悲壮色彩不如真·范滂,这也可能是苏东坡被误解为轻浮文人的一个原因。


苏轼(包括三苏)的经学水平并不差,开创了与王安石新学、二程洛学鼎足而三的蜀学,只可惜被文名所掩。后世解人,也每能发觉苏轼之底色,如“殿上虎”刘安世的评价:


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才意高广,惟己之是信。


名臣范祖禹的评价:


苏轼文章为时所宗,名重海内,忠义许国,遇事敢言。


弟弟苏辙的评价:


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


说起来,苏东坡是宋代儒释道三教合流过程中,华夏文化结出的文化精灵,既有儒者之坚持,又有释道之通达,且有天人之奇趣,正如王安石所言,“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然而,这样的人物,却因为皇权挑动士大夫倾轧,阴差阳错的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当年如果是蜀学而非继洛学而来的理学成为宋学的代表,后来的中国文化想必会有趣很多。


至于这个苏轼和文天祥都很在意的这个“气”是什么?其实是一种宗教物质。


文天祥的《正气歌》,其中的“正气”、“浩然之气”,苏轼已早有所论。这个“浩然之气”,大家当然知道最早来源于孟子的论述,见《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 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可以把这段话与前文所引的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文天祥《正气歌》对比一下,可以发现三者都很相似。


为什么要养“浩然之气”?孟子没有详说,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是孟子的个人爱好而已,可能还会有人反感孟子要把个人爱好强加给所有人,比如王小波。有的半吊子学者则会说,儒家没有宗教情怀,没有彼岸世界,里面的主张都是一厢情愿的道德说教,毫无威慑力,所以大家都拿这套说辞作伪。


文史宴:苏轼是文天祥的老师,两者的联系是儒家的宗教物质“气”


其实,看《论语》、《孟子》这些书,要用“散点透视”的方法,从零散的话语中来总结出其总体逻辑,而不能因为看起来不连贯、不系统,就认为他们没有系统的思想。连万年前的萨满教都有系统的世界观,孔孟怎么可能没有。


不过,确实中国上古时代不太重视对哲学进行古希腊那样系统的、严密的论述,如果不了解上古的萨满教传统,确实不容易窥见其理论根基。这个时候,借助后世两汉经学、宋明理学的一些详细论述更容易让人理解。


现在,我就拿理学家朱熹的一条论述来解释“浩然之气”究竟是什么。理学或者说儒家并不避讳鬼神崇拜,《朱子语类》卷三就是专门谈鬼神的,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用之问:“先生答廖子晦书云:‘气之已散者,既化而无有矣,而根於理而日生者,则固浩然而无穷也。故上蔡谓:“我之精神,即祖考之精神。”盖谓此也。’”


问:“根於理而日生者浩然而无穷,此是说天地气化之气否?”


曰:“此气只一般。周礼所谓‘天神、地示、人鬼’,虽有三样,其实只一般。若说有子孙底引得他气来,则不成无子孙底他气便绝无了!他血气虽不流传,他那个亦自浩然日生无穷。


意思是什么呢?这个“气”,是人身上的一团能量球,死后则可以理解为灵魂,仍然会有感觉,如果没有加持就会缩小乃至于消失,如果有加持则会壮大,甚至具有神通,能够成为神灵,兴云布雨,赏善罚恶。


那怎样才能获得加持?两个办法。一是子孙祭祀,可以保证不灭,所以要想办法让家族延续,为此牺牲个人也在所不惜,这是私域方面。二是所作所为合于“理”,也就儒家标举的道德,这样生前死后的能量球不但能够保持不灭,而且能够滚雪球式的壮大成“浩然之气”,最后成神成圣,灵验无比,成为土地、城隍,或者进入乡贤祠中,享受幸福而有意义的生活,这是超越宗法道德的公域方面。


子孙祭祀,还有可能因为犯罪、乱世导致族灭家亡,还不够保险,如果能够“根于理而日生”,那么无后也没关系了,更加保险。


可以看见,理学对社会伦理的建设是很牛逼的。私域方面,提倡家族兴亡,有小共同体给个人保底;社会方面,提倡超越家族的公共道德,作为社会维系的共通价值,而无论私域公域的道德,都用对“气”的奖惩(包含了彼岸世界)来加以威慑。


所以,宋以后,理学因为既有保底又有追求,且有敦促实行的宗教根基,很快成为市民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所以儒学(我喜欢称之为儒教)教条当然是有彼岸关怀、有宗教情怀、有威慑力度的。只可惜在政治伦理的建设方面,因为政治的劣化和限制,把“忠于皇帝”当成最高准则,导致了极其严重的问题。


这几十年来,既把这一切当成“封建糟粕”扫个精光,又用“唯物史观”把儒家经学改造成历史文献学,来扭曲人们对儒家的记忆和理解,时至今日,包括治思想史的学者在内都有中招的,何况我等普罗大众呢。对于秦制,不需要丝毫的“理解之同情”,但对于积极因素居多的儒释道,则应有“理解之同情”,我们公号也有意唤起此“理解之同情”。


从理学的记载来证实孔孟所言的“气”,看起来有倒拉影片之嫌,可能有朋友会认为并不能如实的反映先秦的观念,但是不要紧,先秦两汉的文献其实也有类似表述,见《礼记·祭义》:


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


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

百物之精也,神之着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


孔子的话,也证明了“精”、“气”是一种跨越生死的、有感的物质,再和神合起来,就是精气神。“精气神”在今天只被用来形容人的精神面貌,其实在古代是宗教概念。要追溯这个宗教概念,要追溯到几万年前的萨满教。


而萨满教的所谓“精”,则正是充斥天地宇宙间的精神能量,互相之间可以传输。所以,儒家与萨满教的关系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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