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太宗年间的悯忠寺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的春天,宣南的南海会馆,一个身材矮小,三十岁左右的书生从会馆里踱出,向不远处的法源寺缓缓走去。

他的名字叫康有为,广东南海人,这是第二次来北京,参加顺天乡试的。因为离秋天的开考还有一段时日,他就下榻在南海会馆。

康有为与太宗年间的悯忠寺

出宣武门往南,到菜市口,进教子胡同,往南到底,左转进法源寺前街,即可看到坐北朝南的古寺山门,门额大理石上镌刻着“法源寺”3个金字,熠熠生辉。朱红山门为三座殿堂式建筑,三座门,寓意着三重解脱,进此门即可解脱空、无相和无作,到达自在境界。门前一对威武石狮,衬托山门的肃穆庄严。山门对面,是一座大影壁,隔离民居,划出一方佛家净地。

走进山门,迎面而立的是天王殿,两侧的钟鼓楼旁,树木林立。鼓楼前有一棵文官果树,大约已有300多年的树龄。

康有为与太宗年间的悯忠寺

此刻正是春天,院内丁香开得正艳,雪白,香气馥郁,宛如一片香雪之海。无数人头攒动,在花丛中流连。

康有为皱着眉头,盯着这丛愚昧的脑袋,叹了一声,越过花丛,穿过大雄宝殿,来到了殿后的悯忠台前。

悯忠台,才是康有为这番寻访法源寺的主要目的。

台子高一米多,周围有砖砌护栏。殿堂建于台中,外墙以十二个柱子为架,以示一年十二个月;内室以十二柱支撑,以示一日夜的十二个时辰。寓意时光流转,佛法永存,很是别致。故宫的御花园中,有一个万春亭,也采用了这个样式,只是外观如亭,寓意也引申为季季春、万年春、青春永驻。

和前院不同,悯忠台前一片冷寂,这个破败的阁楼,和其中陈列的断碑残碣,对前来游春的红男绿女们毫无吸引力。康有为慨叹了一声,似乎既饱含着对愚民的怜悯,又有一些喜悦,他对书法有着精深的造诣,尤其爱好碑刻,这些历代留存的残碑断碣,在他眼中,有着非凡的魅力。好在愚民不懂,不来跟他拥挤,这倒是件好事。

这个台子,是法源寺的独有建筑,看到它,才能让人有探询的冲动,为什么在别的寺庙中没有类似的东西,而独独存在于法源寺中。

历史,就在康有为面前一卷卷地展开。博学万方的他,对这座寺庙的历史,是再了解不过了,只是以前都得之于书本,没有此刻这样直观而已。

那墙壁上嵌的《无垢净光宝塔颂》、《悯忠寺藏舍利记》、《承进为荐福禅师造陀罗尼经幢》等碑刻,在这位30岁的广东才子面前,幻化为一片久远的春光。

康有为与太宗年间的悯忠寺

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的春天,幽州正是鸟语花香的季节。那时,现在的朝鲜还分为三部分,高句丽、百济、新罗。其中,新罗侍奉唐朝最力。由于高句丽阻隔新罗向唐王朝的进贡通道,唐太宗李世民不顾太子及群臣劝阻,亲率大军,来到了幽州的蓟城,拉开了征伐高句丽的帷幕。

幽州成为这场战争的后勤基地。

李世民在幽州蓟城的东南郊誓师,大飨六军。很快,一路人马从莱州(山东掖县)登船跨海直抵平壤;主力军则由李世民亲自率领,从陆路向辽东迤逦而去。

曾经征服突厥、尊号为“天可汗”的李世民以为,自己的百战虎狼之师,对付小小的高丽简直牛刀割鸡,轻而易举。却没料到,这场对高句丽的战争远比相像的艰难,往日攻无不克的唐军,在高句丽猬集的箭矢下,纷纷栽倒,长眠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小小的高句丽,展示出了难以想象的坚韧,它的顽强抵抗,让大唐王朝境内的无数春闺绮梦化为了泡影。战争从春天一直延续到冬天,就出征目标言,唐军无重大战果,高句丽依然屹立。

四十九岁的李世民亲眼目睹了杀人盈野的场景,加上冬季临近,粮草缺乏,决定终止这场战争。于是,在萧瑟的晚秋风中,他怏怏率军后撤。十一月,残军返回了蓟城,路上人马枕藉,死亡无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里的千古名句竟然成为这场战争的贴切注脚。

李世民伤心不已,他颁下诏令,在幽州修建一座寺庙,以缅怀祭祀在这场战争中为他捐躯的炮灰。他的原话是“深悯忠义之士殁于戎事”,他似乎想吸取这次东征无功的教训,寺址就选在半年前他慷慨誓师之地,以誓师始,以建寺终,真像一场滑稽的游戏。

贞观二十四(650)年,李世民在春光明媚的长安城死去,留下了一个繁荣的江山,交给他懦弱的儿子李治,他死的时候,肯定也有很多忧虑,那千里外正在修建的寺庙,应该不会在他心中掠过。他要忧虑的事情太多了,也许他早就忘了那些长眠在三韩的白骨。

寺庙就这样不紧不慢的建造着,也许一度停工。上元二年(675年),唐高宗李治再次颁诏建寺,可寺庙仍然没有完工的迹象。一直到武则天登极,第三次下诏催促,寺庙才姗姗来迟地落成。这时已经是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高句丽早已不在,距离李世民第一次发出建寺的诏令,时光,已经整整流过了五十一个春秋。

拖得这么长,在中国寺庙建造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虽然夺取了唐朝的帝位,但武则天却没有违背她第一任丈夫李世民的愿望,仍将这座寺庙赐名为“悯忠寺”。这场对数千牺牲将士的追思,来得何其之晚;而“悯忠”二字,又是何等的悲凉。世界上罕有一座寺庙,在刚落成时的起名,就这样充满悲凉之气。

如林的廊阁当中,屹立着一座百尺高阁,仿佛去天不远,这就是悯忠寺内独具特色的建筑“悯忠阁”。它的高大嵯峨,让人想起那首有名的唐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悯忠高阁,去天一握”,这两句韵文,是当时幽州百姓口耳相传的谚语。也许,这座高阁曾是幽州军事重镇蓟城之中,让无数人翘望的城市标志。千百年后,我们还能想见它在碧落中昂然屹立的神采。

康有为与太宗年间的悯忠寺

时间又慢慢流逝,远在帝国东部的蓟城,并不让人如何惦记。悯忠寺是怎样度过它后面平淡的春夏秋冬,我们也不知晓。这样的平静,一直延续到公元755年,也就是唐玄宗天宝十五载。

此刻,蓟城的统治者是身兼范阳、卢龙、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这位身材矮胖的胡人,总管着三镇的军事、经济大权,管辖着帝国边疆最精锐的部队,在为唐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同时,也萌生了对大唐王朝“彼可取而代也”的野心。

有意思的是,这反叛的策源地正在幽州,也许享受悯忠寺抚慰的无数“忠魂”,对唐王朝并无任何“感恩”,一百多年来,冤魂的怒气从未消歇。也许并不需要多大的动员,愤懑就一触即发,希望向李家一讨公道。

755年,安禄山和他的部将史思明揭起了反叛的旗帜,旌徽南指,势如破竹,强大的唐王朝立现土崩瓦解之态,洛阳以东,转瞬成了叛军的天下。在关中锁钥的潼关,海洋般的叛军淹没了潼关守将哥舒翰的劲卒,将后者赶下黄河,化为鱼鳖。唐玄宗只好带着杨贵妃,仓惶向成都方向逃窜,这个无耻的逃窜,史书上照旧有个文雅的名字,叫“明皇幸蜀”。

康有为与太宗年间的悯忠寺

悯忠寺被安禄山改名为“顺天寺”,并在寺的东南隅建了一座木塔,高达十丈,与悯忠高阁争辉,他当然极希冀叛乱成功,从此名垂青史。孰料攻陷长安不久,他就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斩杀。不久,安庆绪又死在史思明的手中。

至德二年(757年),自以为得势的史思明,在悯忠寺的西南隅也建造了一座高十丈的塔,取名为“无垢净光宝塔”,请参军张不矜撰文、参军苏灵芝书写。据说这位苏灵芝,就是著名书法家李邕,他的《麓山寺碑》是历代行书的典范。史思明之所以建塔立碑,本来是为安禄山称帝定都幽州祈福,哪知事态突变,安禄山被杀,他只好降唐,并赶紧找人磨改已经刻好的碑文,宣称此塔是为唐肃宗李亨继位所建。然而不久,他又重新起兵,但也旋即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杀死,和安禄山的命运,前后交相辉映。

今天,高耸入云的悯忠阁已泯灭无存,阁东西的两座十丈高塔,也早已不见踪影,倒是那“无垢净光宝塔颂”的碑石还在,历遭千余年劫难的石刻,成了“安史之乱”十分难得的实物见证。唐太宗若地下有灵,将会如何看待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场景。

康有为再次感叹了一声,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寺外走去。身后,攒动着一簇簇金钱鼠尾的脑袋,以及雪白的丁香。

他想不到,这些金钱鼠尾的脑袋,只能攒动几十年;但他更想不到,即使没有金钱鼠尾,那些不断更新的脑袋,其质地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继续攒动下去,也许还要攒动几百年之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