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強:《泰囧》與糗文化的精神塗鴉


周志強:《泰囧》與糗文化的精神塗鴉


從《杜拉拉昇職記》(2010)、《失戀三十三天》(2011)到《泰囧》(2011),三年來,每年都會出現一部小投資大票房的電影。而這一次《泰囧》更是土製的地雷炸飛了航空母艦,一舉拿下12億的收入冠軍桂冠,這既讓無數浩浩鉅製的大片似乎無言以對,也讓徐崢的光腦殼、王寶強的憨傻與黃渤的小眼睛瞬間加入最值錢的文化形象序列。這種我稱之為“輕電影”的模式可以在大片盛宴時代創造如此輝煌的記錄,確實很令人眼鏡大跌。不論“專家們”怎麼大惑不解或者乾脆指桑罵槐,這部電影的成功都必須另眼看待。

如果說一部喜劇電影獲此成功不算意外,那麼,意外的是,為什麼這一次這麼成功?

嘻劇與偽經驗

《泰囧》乃是一部典型的“嘻劇”。

嘻,嘻嘻哈哈不成體系,不問反思不關批判。所謂“嘻劇”,相比喜劇而言,更強調一部電影笑聲的可賣價值,而不是其社會內涵。換句話說,《泰囧》這一次放下了以前附著在“藝術”上面的各種負擔,輕鬆上陣,只要是可以有市場的笑點,都可以融入電影中;反過來說,只是一部為了市場打造笑聲的電影而不是為了笑聲而創作出來的作品。這就像是一個遊戲,只要能夠嬉戲其中就是勝利了。

當然,《泰囧》並非嘻劇電影之首創,卻把這種電影的魅力演繹到了極致。人妖角色的反串、“基”情四溢的場面以及困窘兩難的可笑處境,尤其是西裝革履的兩位小康白領哭笑不得的遭遇,無不是讓觀眾歡喜的故事。

電影彷彿是搞笑段子的結合體,故事結構上也採用了段子式的結構。只要便利於搞笑,故事就可以隨便設置情節。不需要合理的邏輯來構造對現實和社會的理解。幾乎所有的觀眾都至少可以懵懵懂懂地猜到故事的整體進程——無外乎爭鬥的雙方最終和好、窮兇極惡地追求財富的人得到了應有的教訓,而窮人卻最後得到友誼或者財富。

這正是嘻劇的方式:找一個早就被別的電影或者小說咀嚼過的“口香糖故事”做支撐,然後填進各種搞笑段子。

細究之不難發現,這部電影秉承了《人在囧途》的傳統,依舊把“富人困窘”作為其核心命題。兩部影片中,“富人”鬼使神差的地走了一條“窮人”的路,卻又在困窘中被同行者的“窮人道德”所感化,從而徹底實現“身不得窮人列,心卻比窮人裂”的“公眾幻想”。換句話說,電影賦予了“困窘”非常想當然的浪漫內涵:只有在困窘的人生中,人們通過重新體驗偉大的困窘生活,才可以重建人的良好道德與品格。

正是這部電影,凸顯出當前中國社會上空漂浮著的生活觀念:人們總是寄望於貧富的差別遠遠小於道德的差別,從而在道德的優勢幻覺中戰勝了富人們生活的優越;有趣的是,人們在現實的生活中實現不了這種觀念的時候,就在嘻劇電影中反覆實現它。

簡言之,人們來到影院看《泰囧》,正是人們來到電影院裡面參與一場想象狂歡的時刻。在這種嘻劇電影中,電影的視覺盛宴所呈現出來的那種事不關己的遊客眼光,被自己置身其中的道德快樂所掩蓋了。

一部“糗百電影”

如果說“醜”是喜劇的“主角”的話,而“囧”和“糗”則是嘻劇的“主角”。在這裡, “窘困糗事”的興起,標誌著中國社會“糗文化”已經到了一個可以激發狂歡的時刻了。

所謂“糗文化”,說白了就是以談論“糗事”和“囧事”為樂,在自己和別人的困窘糗聞中享受一種困頓生活裡面的弔詭快感——這正是《泰囧》之歡樂。

在網上已經盛行了多年的“糗事百科”便是這種糗文化體驗的典型體現。“糗”,簡單地說就是出醜,在糗百中,性錯亂、愛被損以及事敗露,往往在他人或者自己的糗事中,“領悟”叢林社會中種種殘忍而現實的冷酷,以及這種冷酷早就的個人困窘所引發的弔詭快感。如這幾則:

1.今天才知道和我處了一年多的女友家裡夏天只穿三角的男人不是她親弟,是賤人養的小三。是我媽同事的兒子,要不是在商場我媽和他打招呼,我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傻。

2.剛發生不久的糗事,還熱乎——剛才去小吃街裡面的一家咖啡屋跟朋友喝了杯咖啡,出來跟朋友分開後,遇到了兩個衣著整潔,目測年齡二三十歲的女人跑到我面前:美女,你好!我們是從外地來的,身上沒錢了,拜託你帶我們去吃個飯吧。妹子我一聽就不對勁,掏出手機,淡定的對她們說:我認識附近派出所的一叔叔(其實壓根沒這事,直接打的110).那女的就慌了,趕忙說:不用了我們有手機,就幾塊錢的事不用打電話…我客氣說:沒事沒事……接下來發生了讓我無語的事,錯!她們沒跑,而是站在那裡不要臉的開始罵我,罵的很難聽,說什麼騙我是看得起我,賤人什麼的!-_-b妹子當時一個人,跟她們對罵幾句就走了…這都不給過?妹子還不夠糗?

3. 和相戀六年的女友異地,她過生日前一天在網上定了蛋糕和花,結果當晚就發現自己被綠了,傷心了一夜。第二天,賣家打電話來,說貨送到了,可以付款了。lz:能要去給我要回來麼?賣家:啥?lz:我分手了,不想我的蛋糕讓她和姦夫吃。賣家:你等著。過了十分鐘,賣家來電話,說蛋糕要回來了,還說當著她公司人的面,告訴她,買家說了,不想讓他的蛋糕,給姦夫吃。lz壓了一夜的眼淚,當時就流出來了。

不難發現,電影《泰囧》可以算作是這種“糗百”故事的鮮活版:男性按摩、人妖錯認、誤入房間、水潑電腦、匪巢鬥嘴……整部電影的敘事模式就是這樣不斷重複“受窘+脫窘”的糗百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糗文化之弔詭乃在於,一方面人們在這種文化裡面通過窘困體驗的表述,顯示出獨有的認同意義——“囧”和“糗”已經成了弱勢、無勢乃至失勢的族群自我的有趣表達;另一方面,糗文化又鼓勵人們用嘲謔、自嘲乃至嬉戲的方式對待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用一種“歡樂”的辦法來曲折委婉地逃避自己的生活真實,逃避承認自己生活本身的困窘不是“歡樂”就能消除的。

精神塗鴉中德微抵抗

之所以說糗百為代表的的活動可以叫做“糗文化”,不僅僅因為糗百的網民甚至有自己的所謂“接頭暗號”:天王蓋地虎,小雞燉蘑菇,更是因為中國社會從來沒有一個時期如此瘋長糗事的言說狂歡,也從來沒有一個時期人們會在這種糗事的敘事狂歡裡面表達著憤怒、不滿、委屈、沮喪和弔詭的快感。

從這個角度說,糗文化的崛起並非一個簡單的娛樂生產模式的創造結果,而是當前中國社會存在的諸多問題的後果。

簡單地說,糗文化乃是正在資本體制下的日益叢林化的社會生存與尚且殘留的理想主義意識之間對立、糾纏和交織的結果。一方面,現代中國正在演繹一個極端物化的圖景,另一方面,這種極端物化的世界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與之抗衡;一方面,人們人們對於日益物化的生活邏輯本身認同、認可,並以之為準則——在《泰囧》中,人們毫不猶豫地認可做小買賣的人不僅應該表現的更滑稽可笑,而且他也理所當然地扮演受施施捨的角色;另一方面,糗事困窘的旅途中,又總是來自弱小經濟族群處在馴化、教育和啟蒙的位置,合法地擁有道德優越感。

在這裡,作為糗文化的典型作品,《泰囧》也就成為物化的社會圖景中人們喪失了整體對抗社會不平等與不公平問題能力的時候,顯示出來的精神塗鴉。

“塗鴉”的核心特點在於它的汙染性:越是唯美、整齊和完整的景觀,越是能激活塗鴉對抗的慾望。塗鴉就是亂寫亂畫,用自創的圖符把公共空間轉換為具有個人印記的私人空間;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塗鴉藝術成為城市中底層的人們對於城市的文化秩序進行對話、破壞、顛覆和重組的慾望的表達。簡單地說,現代城市日益向超級都市發展,整齊和混雜、秩序和失衡並存,這成為塗鴉藝術發展的文化基礎。作為一種流行文化,塗鴉的盛行背後是超級都市快速發展以及對這種發展的想象性對抗

而糗文化的核心,正是面對強大的叢林社會時匱乏對抗力的時刻,人們所揮寫出來的精神塗鴉。在這種精神塗鴉的活動裡面,人們用快感遺忘現實殘酷的同時,又彰顯出對種種庸俗、瑣碎、無聊和虛偽的社會抵抗衝動和抵制慾望。

在《泰囧》這部電影中,隨時發生又隨時熄滅的歡樂,無不建立在兩位資本追求者的狼狽和無能的基礎上,儘管在現實的世界裡,這種無能和狼狽只不過是人們幻想出來的自我滿足。而無論怎樣,“糗”的惡意破壞性、精神汙染性和瞬間歷史性,都過成了對看去來高樓大廈富麗堂皇的現代中國的嘲諷和揭幕,也就成為當前無權的屁民對強大的資本社會的有趣的“偽抵抗”。

不妨說,《泰囧》12億的票房,不是由這部電影的造就結果,而是造就這部電影的糗文化,以及蘊藏在糗文化裡面的那種塗鴉衝動力的結果。只要這種物化趨勢的叢林社會規則頑強存在,12億乃至更多的糗百電影的成功就還是可以預期的。

2013年1月14日星期一凌晨

本文發表於《法治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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