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一種》: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一段野蠻文化的消亡史

很多人說餘華的作品陰暗、扭曲,讀完之後令人感到彷彿置身於不見天日的深海,窒息感和絕望感如毒蛇一樣纏遍全身。不可否認的是,餘華早期的作品確實如此。

《現實一種》作為餘華寫作生涯早期孕育而出的短篇小說,其內容的殘忍往往令讀者感到不寒而慄。血濃於水的一家人自相殘殺,在殺戮之中落得個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著實讓人看完之後喘不上氣。再加上餘華在本文中採用了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的零度寫作方式,冷冰冰的文字更是讓讀者感到血液都被凍住了一般,大氣都不敢出。

《現實一種》: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一段野蠻文化的消亡史


總而言之,在《現實一種》中,餘華對暴力美學的青睞一覽無遺。但許多人認為《現實一種》僅僅只是揭露所謂人性的黑暗,這種觀點也許太過淺顯。在我看來,餘華筆下的這一家人更像是一個文明的縮影。所以,本篇文章將著重談談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以及餘華不遺餘力地書寫暴力的原因。


將暴力寫成詩歌,用修辭美化血腥


暴力美學這一專業詞彙最早誕生於電影領域。意思倒是很簡單,就是製片人通過藝術手法將原本暴力血腥的鏡頭美化,讓觀眾不會產生牴觸心理,反而會被這種別樣美感所吸引。

在文學上,原理也是同樣的。餘華就是不斷地採用修辭手法,將暴力寫成吟唱而出的詩歌,讓血腥閃爍出異樣的動人光芒


“他俯下身去察看,發現血是從腦袋裡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地在慢吞吞開放著。”


把原本看起來令人感到噁心,反胃,甚至膽寒的鮮血比作鮮花,可以在視覺上給讀者帶來驚豔美感。

因為鮮血是冰冷的,凝固的,停滯的,而含苞待放的花朵卻生機盎然,甚至還有可能隨風起舞。而在現實中,人們也只會對嬌豔欲滴的鮮花產生美的欣賞,而不會對著血液嘖嘖稱讚。

所以,餘華把本沒有美感的血液比喻為鮮花,讓讀者不至於直接面對血腥的描寫,而感到生理或心理的不適。同時這種美化的處理也能激起讀者豐富的想象力,讓讀者設身處地,將自己置身於作者打造出來的,用美妙幻想鑄成的綺麗幻境之中,獲得沉浸式的閱讀體驗。

《現實一種》: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一段野蠻文化的消亡史


除了通過比喻等修辭手法,運用豐富的想象力去美化血腥的場面,餘華在《現實一種》中還為我們介紹了一種極為特別的死法。

山崗為了給被兄弟山峰一腳踹飛,倒地而死的兒子報仇,決意要讓山峰一命償一命。然而山崗的復仇手段卻十分殘忍,跟古代的酷刑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我所說的酷刑並不是指山崗的復仇血花四濺,場面慘烈,而是指山崗對山峰的折磨讓人讀起來都冷汗直流,戰慄不止。

山崗先用結實的繩子把身體虛弱的山峰綁在大樹下,然後用木板將山峰的雙腿固定住。準備工作完成後,山崗將燉爛的大骨頭湯塗抹在山崗的腳板上後,放出了一隻小黃狗。黃狗不斷地舔吸著山峰的腳板,山峰不停地哈哈大笑,硬生生地笑斷了氣。

在近乎瘋狂的大笑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餘華對故事情節的這般處理令人讀起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坦率地說,餘華還是把死亡美化了。死亡本應該是痛苦與哀傷的代名詞,然而在餘華的處理下,哈哈大笑反而成為了人一步步踏入死亡的伴奏,本應該縈繞的負面的感覺,諸如沮喪與不甘,便一下子被這離奇的伴奏驅散開來。而死亡這件事也因此變得稀鬆平常,而不再是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都牽動人心絃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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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死亡的淡化,其實也就是對死亡的美化,當人們對死亡的感覺變得遲鈍而不會作出相應的反應時,誰都避之不及的死亡的殺傷力就要大打折扣。打個比方,餘華的這種處理方式就跟在描述兇狠異常的野獸時,突然來了一句這猛獸的頭上頂著一條大褲衩一樣,本應有的緊張感眨眼間就煙消雲散,瞬間崩塌了。


歷史的書寫者


餘華如此鍾情於描寫暴力、血腥與殺戮,並非是因為他內心陰暗,心理病態。嚴格地來說,餘華只是在筆下重現自己幼年時的經歷。

餘華在《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裡》中坦言,自己早年的創作深受兒時經歷的影響。餘華的父親是一名醫生,因此餘華幼年的嬉戲場所就是父親工作的醫院。在那裡,尚還不懂事的餘華見過了太多滴落的鮮血和消逝的生命,父親操著手術刀剖開病人的肌膚時,不諳世事的餘華就在觀照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正是由於童年就已經深受醫院這一環境的影響,餘華長大後對死亡從不避諱。在他早年的作品中,人物死亡是常見的狀態。在《現實一種》中,一家七口人,到最後死了五個,僅僅活下來了兩個人。而在結尾,餘華則是讓眾多醫生齊聚一堂,將山崗的屍體分裂、瓦解,帶走自己需要的器官後便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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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受醫院的影響,餘華幼年還經常與大人們一起去圍觀槍斃犯人的場景,而犯人倒地身亡的剎那在餘華腦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因此在《現實一種》中,餘華特意花費了筆墨描述了山崗被槍斃時的情形。

如此看來,餘華只是在不斷地重現自己的幼時經歷,他在一筆一劃,認真書寫自己參與過的歷史,而不是避之不談,置若罔聞。他是真實的,所以早年的作品才充斥著暴力與血腥,野蠻與殺戮,因為這就是他的童年,他人生中剛剛過去的,僅有一次的光陰。

我想,也正是因為餘華對暴力元素的敏銳感知,因此他在解讀歷史時始終保持著一股悲觀的狀態。人類的發展史就是暴力史、慾望史。他認為暴力在人類歷史上隨處可見,無處不在。或大或小的數不清的戰爭,日常生活中的毆打與責罵,甚至連鬥蛐蛐這種娛樂活動都充斥著暴力元素。

而他對歷史的這種解讀也能在《現實一種》中找到端倪,所以我說,如果只是簡單地把這部作品理解為揭露人性的陰暗,實在是太過淺顯。


一個家庭的破滅,暗喻野蠻文化的消亡


按照我前文提到的觀點來看,餘華本人認為歷史就是暴力史,但他很明顯並不提倡這樣的歷史。在《現實一種》中,餘華筆下冷漠的一家人最後生者寥寥無幾,這樣的結局或許也意味著信奉暴力的野蠻文化終將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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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文化的第一大特點是冷漠。

餘華筆下的一家人各自為營,即使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互相也不說話。身體虛弱的奶奶只顧喃喃自語,嫌飯不夠吃的孫子皮皮則大喊大叫,甚至試圖從奶奶碗裡夾走鹹菜。而山崗和山峰兩兄弟在相處時就像互不認識的陌生人,彼此之間誰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

不願意與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交流,是冷漠的第一個表現。而對親人下狠手,則是冷漠的第二個表現。

在這個家庭中,家暴是時常發生的。皮皮就曾經無數次看見自己的母親被爸爸用力地狠扇巴掌。而山崗也習慣性將火氣撒在自己的老婆身上,心情煩悶便大打出手。


“當山峰再去拉起她的時候感到特別沉重,她的身體就像掉入水中一樣直往下沉。於是山峰就屈起膝蓋頂住她的腹部,讓她貼在牆上,然後抓住她的頭髮狠命地往牆上撞了三下。”


即便骨子裡流的是同出一脈的鮮血,野蠻的文明總是會對同類大動干戈。手足相殘,互相殘殺是常見的事情,而也正是由於這種冷漠的心態,野蠻的文化終究會和山峰一家一樣,死在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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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文化的第二大特點是封閉。

在《現實一種》中,這一家人的活動範圍就侷限在小小的屋子裡。他們似乎並不與外界交流,也沒有什麼知心朋友。即便在餘華的敘述中偶爾會跑出來幾個路人,但這些路人也只是被一筆帶過,全無半點特點,彷彿只是一個符號一樣。

試想一下,野蠻的文化不也正是如此嗎。他們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固守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就如一些落後的原始民族集聚地,凡是有踏入的外來者,一律被他們毫不手軟的殺掉。而這幫原住民也從沒想過踏出自己的活動範圍,與現代文明接軌。而是繼續自我封閉,自我欺騙,最終只能被時代遺棄。

野蠻文化的第三大特點是落後。

我這裡所說的落後,並不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等多個方面。從《現實一種》的內容來看,我只想簡單地談談教育的落後。

可以說這一場悲劇的誕生,根源就在於教育的匱乏。年少無知的皮皮並不知道什麼叫死亡,只是單純地覺得扇自己弟弟巴掌時,弟弟放肆的哭聲很好玩。也正是由於他的無知,最後他一把將弟弟摔到了地上,弟弟的腦袋被堅硬的地面磕破,生命瞬間消散。而這個家庭的成員間的互相殘殺,也正是由此開始的。

《現實一種》: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一段野蠻文化的消亡史


冷漠的父母,平日裡自然不會對兒子加以管教,他們連跟自己的兒子說話都顯得極為不耐煩。而家中的年長者奶奶,卻始終只顧自己的死活,對於其他人不管不顧。由此看來,皮皮可能從來就沒接受過正規的教育。他不懂何為廉恥,也不懂何為生死,他不知道應該讓著弟弟,也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山崗只是放任著兒子皮皮用自己的想象力去馳騁,卻忘了把他拉回正軌。於是當皮皮拿好玩與否來衡量一件事情,而非對錯時,悲劇的種子便已經悄悄生根發芽,隨時準備破土而出。

一個教育落後的野蠻文明,難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也難以扭轉滅亡的結局。世世代代都同樣野蠻,滅亡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在《現實一種》中,年紀最小的兩個孩子最先死去,然後死神帶走了家裡佔統治地位的兩個男性,最後,全身腐爛的奶奶在自己的床上迎來了生命的終點。

而唯一留下的,則是兩個孤獨的女性,她們互相揹負著仇恨,用短暫的生命對這行將滅亡的家族作著最後的挽留。

《現實一種》: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一段野蠻文化的消亡史


在《現實一種》的小序中,餘華如是寫道:“我相信這樣的記憶不僅僅屬於我個人,這可能是一個時代的形象。

誠然,餘華在筆下將現實生活中的陰暗面集中到了一起,難免會令不少讀者心生不快。

但這樣真實的餘華,不應該被批評,否定。他只是如實地將記憶中的一幕幕再現於筆端,讓我們得以窺探出他人生運行的軌跡,找尋到他所生活的時代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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