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話中的“醜”文化

作者丨魯翰(書房記團隊作者， 獲獎者)

世上，一人一個人樣，即便是雙生生（雙胞胎），總還見得些微的區別。

《漢書·古今人表》裡的“九品量表”，把人分為：上（上智）、中（中人）、下（下愚）三等，又在這三等中再細法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及下上、下中和下下，這就是所謂的“三六九等”。

古人還有個形容人貌相好看、不好看的詞，叫“妍媸”，妍是說俊樣，媸就是醜笨、醜相。 過去，醜，其實是兩個概念，簡體的“醜”字，是一個表述子醜寅卯干支的字，而繁體的這個“醜”字，才是用來形容難看的人或東西，在《說文解字》裡面註釋“醜”：從鬼；非真鬼也。

陝北人性情質樸，敦慎，不好挑事，似乎只將人的貌相大致分為四類類：好看，順眼、周正、難看。就像兩頭小、肚子大的棒槌，俊人和醜人少，平平常常的“中等等”人才當然多。

醜來俊盍因為少，自就顯眼，少不了要受關注。“四大美人”我們都知道，古時候還評出過“四大丑女”呢？ 譬如，中華始祖黃帝的婆姨嫫母，戰國時期齊宣王的王后鍾離春，東漢名士梁鴻的婆姨孟光，東晉名士許允的婆姨阮氏，都是歷史上出了名的奇醜無比的代表。

“醜婦競簪花，花多映愈醜”。醜這事情，那是天生就的，照例由不得各自。自是有各式各樣的醜法，“鬼眉怪眼”、“列眉古怪”說的是五官走樣，“黑眉憷臉”、“尖嘴猴腮”說的是臉醜，“餱腦小蒜”、“醜頭八怪”是說頭型異樣，“嫫廝賴害”、“庸唧圪齷”說的是身胚不周正或者庸鄙的生活習慣……總之，就拿這些說叨來形容醜人的其貌不揚。

常言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麼那些不美不俊以至於難看醜陋的人，大家都會懷著什嘛心思呢？又是怎麼看待的呢？

在陝北人傳統的審美觀念裡，大抵是以白為美的；“莊稼說個勻落，婆姨說個白淨”，“白圪生生胳膊巧圪溜溜手, 我給我的哥哥梳油頭”，“一白遮百醜”嘛。同時，陝北人普遍說話做事精智機巧，對於醜陋的認識態度和話言話語間，從不刻薄更從不怨懟，總是小心翼翼，對對付付，留情留面，關關照照。

譬如，“醜得奴奴吤”，意思是醜得倒好看，醜得有特點；“醜人上相”醜人照出來的照片並不難看。“一娘還養九種兒”以此來安慰醜人宿命的看待自己的遭遇。“人俊不省心”，那只是“擺飾兒”、“看翯兒”。“醜死的媳婦見公婆呀”，“老鴰笑豬黑嘞？——豬黑還長四個白蹄蹄”，“醜人怕得心醜”，“醜唄醜，好作事”；“醜得襲人”，“醜得人心疼”，“愛好沒醜人”……客觀上，其實是給醜人打氣，鼓勵醜人自信、自立。

泰戈爾曾經說，“你可以從外表的美來評論一朵花或一隻蝴蝶，但你不能這樣來評論一個人”；這個道理，我們陝北人認識得比他還早，還深。

34年前，我曾在河西一家中學教書，有一個剛結婚的女同事，性格尤其開朗，愛叫人誇讚，好開玩笑也識耍。某天得便兒，我一氣誇讚了她“十好看”，從此見面惱得逗不歡喜了。這“十好看”，具體回憶起來好像是：

遠遠吤比近處好看，後脊背比前頭好看。

黑地裡比白日好看，圪蹴下比站端好看。

眼合定比睜開好看，哭起比笑起來好看。

胳膊比腿巴子好看，不言傳比說話好看。

吃相比本相好看，不打扮比打扮還好看。

醜人到底有醜人的難為。俊人可以盡情的撒嬌，隨意的來“作”，那麼我們醜人作什麼？拿什麼撒？誰又認同醜人的“作”和撒？

醜人也要活人哪。既然活，那就需有存在感。“醜人多作怪，禿子要花戴”，於是刨撓，努力，爭競，不甘心無消打息，變著法兒的擰扭折騰。天地間一樣樣撥拉喉嚨出氣，西施忸忸怩怩肚疼，引惹得萬千憐惜，東施肚疼連咬牙閉幫、圪皺一下眉攢也要惹下千百年的譏笑，如何醜樣之人竟“出些燈油錢，宬得背圪嶗”？

活在這個看臉的世面上，美人“作”、“作怪”、“作獠”是緋聞，是熱點，多的是包容、諒解甚至欣賞；而從小到大飽受歧視、侮辱、中傷的醜人若出格，那便成“醜人多作怪”了！橫遭嫌棄、討厭和不待見自然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人不知自醜，驢不知臉長”，醜人總有忽視自己眉臉不爭氣時候，也總有不心平氣和的時候，只要心血來潮，不再自慚形穢，那怕偶爾“作”一下，來尋找些許的心理平衡或者自我救贖。於是走的不對，站的也不對；說的不對，笑的越不對；素面不對，打扮更不對。嘲弄你“能牙二齒”，笑話你“怪作獠邪（ye）”，侮慢你“醜人作獠大”，那是社會各色註定要匹頭蓋腦批發給醜人冰巴瓦涼的禮品。

好在天不妒醜人。醜人雖說沒有俊人的故事，自然也沒有俊人的那些事故；美有美的煩惱，醜有醜的安然。天公地道，自然總是守恆的。

說起來醜人的自卑其實是自養，養的是心，不惹事、不生分，養的是內心世界的那份寧靜。俗諺說：“福祿生在醜人邊”。因為平凡，醜人一生都是活在天性裡面，不氣、不餒、不作獠、不夜叉、不扭鬼兒，本本真真，坦坦然然，自享一份天福。《醜婦謠》 裡有道：“人知醜婦醜，不知醜婦妍，醜婦安乎醜，婦德或可全”。

我後來發現，醜人宜細看且越老越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