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遠房姑姑

姑姑是二爺爺家的碎女子。二爺爺和爺爺不是親弟兄。

二爺爺育有四女,姑姑最小。為了生個男娃傳宗接代,二爺爺要將姑姑送人。那個年代,添一口人如同添個累贅,家庭生活的大樹上,已有足夠重的負擔,再多一片雪花,大樹可能頃刻倒塌。對於降臨人世的姑姑,二爺爺把她看成壓塌大樹的最後一片雪花。

二爺爺打問了好幾戶人家,還是沒人收養嗷嗷待哺的姑姑。送人不成,二爺爺決定將姑姑拋棄。

奶奶聞訊趕去,將姑姑抱了回來。

據娘講,奶奶是個賢惠的小腳老太太。因為奶奶去世的早,我沒有見過,只能憑想象在心裡塑造賢惠的奶奶形象。娘沒上過學,不識一字,對於"賢惠"一詞的理解,不限於它的字面意思。我想,在孃的詞典裡,賢惠等同於善良,或者還包括其他帶褒獎的詞彙。

娘沒嫁給父親前,見過奶奶。娘還是大姑娘的時候,常和村裡的姐妹們,走十幾裡山路,來深山挖野菜,而挖野菜要路過奶奶家門口。娘口渴時向奶奶討水喝過。

奶奶有多"賢惠"?下面這件事足以證明一切。那個年代,因為飲食、醫療、衛生等多方面原因,村裡傻子、啞巴比比皆是。常有人把傻孩子棄之荒野。有一年秋天,奶奶背只背篼去村東頭的山溝裡掃樹葉,隱隱綽綽聽見有嬰兒啼哭的聲音,這種啼哭不同於正常嬰兒的聲音,憑藉經驗,非傻即苶。

鄉情散文:遠房姑姑

奶奶撇下竹子扎的掃把,尋聲趕過去,將啼哭的嬰兒放進樹葉不滿的背篼,和樹葉一同揹回家。果真,撿來的娃娃長到六歲不會說話,八歲時,食多了種在地裡發芽的豌豆,撐死了,死的時候,肚子脹的像吹鼓的氣球。

儘管如此,奶奶還是把姑姑抱了回來。

二爺爺沒有如願得到兒子,村裡人一致認為,他接受了沒有兒子的事實,但他並未放棄領養一個兒子的夢想。有一天,從一個過路人懷中,要來一個兒子,說成要有點空手套白狼之嫌,聽說打發過路人上路時,塞給人家兩把曬乾的蘿蔔葉。

在奶奶精心餵養下,姑姑一天天長大。不知什麼原因,長大後的姑姑又回到二爺爺身邊去了。娘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在我心裡,這是眾多疑團中的又一個疑團。應了一句詩: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姑姑嫁人嫁的很倉促,沒有人們常說的三聘九禮,沒有照村裡的規矩辦,找了一戶二十幾裡外的人家,草草嫁了。姑父個子不高,下手狠毒,姑姑常被打的鼻青臉腫,跑到我家躲難,不過這都是多年後的事情了。

對於姑姑的婚事,娘告訴了我實情。娘告訴我的時候,二爺爺要來的兒子已經入土為安了。他活到六十多歲,得了老年痴呆,一走出家門,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他是死在離村子五里外的羅山下的一口窯洞裡,那裡有過住戶,後來全部搬遷至城鎮,窯洞就是住戶當年圈羊的地方。親戚鄰人一頓好找,才在苦蒿掩映的窯洞裡,找見屍體。大冬天,連餓帶凍,早沒了人樣。

鄉情散文:遠房姑姑

十幾年後。二爺爺要來的兒子早已長大成人。一個漆黑的夜晚,二爺爺長大成人兒子偷偷捅開姑姑房門的窗戶,悄悄潛入進去,將熟睡中的姑姑糟蹋了。這才加快了姑姑嫁人的速度。

娘告訴我,第二天公社來人,其中有兩個挎著槍,要將那個不要臉的兒子法辦。二爺爺跪地求饒,救回兒子一條命。

因為恨,嫁人後的姑姑,轉孃家從不去二爺爺家,就把我家當孃家。雖然不是親姑姑,但我們一直拿她當親姑姑對待。

姑姑的大兒子和大姐年齡相當,越長大,越像二爺爺要來的兒子的面相。這大概是姑姑常遭姑父打的原因吧。

多年後,我叫表哥的這個人,中學沒畢業,就開始外出打工掙錢了。表哥長的一表人才,常常面帶喜色,逢年過節,來看望娘和父親,深受娘喜愛,只要他來,總跟在娘和父親旁邊,妗子長舅舅短叫個不停,叫的很親切。表哥能歌善舞,他來我們村,能吸引一大幫大姑娘的目光,大姐的一位好姐妹,只要看到我表哥在,賴在我家不肯回去。

表哥常在蘭州和銀川務工。一年夏天,姑父突然接到鄉派出所傳來的消息,讓來銀川認領屍體。姑父和幾個兄弟,以及小兒子,瞞著姑姑去了銀川。

表哥吊死在中山公園的一棵桑葚樹上,是晨練的老大爺報的警。接到報警電話的民警,通過表哥衣兜裡的身份,聯繫到死者家屬。表哥的死,很蹊蹺,為麼要死,為什麼要上吊,而且用的道具是自己的皮帶……

姑夫想請律師上訴打官司,不知為什麼,沒人敢接這個案子,處理完表哥的後事,姑父一行人,心有不甘回來了。姑父回來後,仍舊瞞著姑姑,沒有將表哥的死告訴她。村裡人都知道,唯獨姑姑不知道。

據說,表哥愛去舞廳跳舞,在挑選舞伴上,和一幫當地混混為一個姑娘爭風吃醋。一個外來務工人員,哪是地頭蛇的對手。在警告無果後,混混們使了一招連環計,先將表哥約出去喝酒,然後下毒手,偷襲表哥,擊打頭部,致使表哥昏厥,然後抬著表哥翻越公園外牆,解其腰帶,將其吊掛於樹上。

表哥死的時節,我畢竟還小,不明箇中緣由。能用自己的思維辨識外界事物時,表哥的死更加不明不白,令人費解。

鄉情散文:遠房姑姑

打斷骨頭連著筋,何況姑姑失去的還是親生兒子呢?她一定感覺到了,只是不願說出來把了。自從表哥死後,姑姑從未向人問起過表哥,可想而知,她忍著多麼大的悲痛。世上有什麼痛苦,比一個母親失去兒子後而不說出來更加令人心痛!

表哥的死,換來姑父的冷靜和嚴肅,不苟言笑的姑父,再沒有動手打過姑姑。倒是姑姑的精神狀態,令人擔憂。姑姑常告訴母親,她不能閒著,一閒下來心慌的像貓抓,感覺到有貓在抓的時候,心裡像有團火在燒,這一燒,她就想去村東頭的老山林裡去轉悠,更想念剛從深山老林裡流出的山泉水,夏天冒著白氣的那種,喝下去滲的牙疼的那種。

本來就閒不住的姑姑,只要農活不忙,就往孃家跑,並不是想轉孃家,而是想在孃家門上的大山裡去轉悠,打蕨菜、挖柴胡、背柴、撿牛糞……幹什麼都行,只要別讓她閒下來。這時候的姑姑,是可憐的,她的可憐在於無處訴說無人訴說,她一定想說出來,又怕說出來,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姑姑是痛苦的,她的痛苦無處安放,沒有釋放的突破口。所以,她選擇拼命地幹活。

有人說姑姑是個挖家鬼。所謂挖家鬼,就是勤勞到心貪的地步,恨不得將整座山搬回家據為己有的人;也指過日子紮實肯幹的人,不吝惜力氣。誰人能懂,姑姑是在用沉重的體力勞動掩蓋失去兒子的悲慟呢?

姑父擔心姑姑常往山裡跑,發生什麼閃失,就阻止她外出勞作。有些日子不見姑姑,再見到她時,像個瘋婆子,頭髮亂糟糟,嘴唇乾的有裂縫。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她瘋掉了。

娘讓姑姑坐在門檻上,拿篦梳給姑姑梳頭,細密的篦梳縫隙裡,鑲滿一顆顆蝨卵。以下是娘和姑姑的對話:

瘟著死來的,你不癢嗎?

不,我光心急,想滿山遍野走。

再心急,頭總是要洗的,都焐出蟣子啦。

我感覺不到癢。

鄉情散文:遠房姑姑

這時候的姑姑,讓我想起小時候鄰村的一個瘋婆子來,一年四季,站在村東南角的山樑上,唸經似的罵罵咧咧,不知道在罵誰。家裡所有的衣服都會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冬天這樣,夏天也這樣,從早到晚,從春到夏,那道山樑是她的根據地。破爛的衣兜裡,塞滿能吃不能吃的食物,發黴變質的饅頭,裝在塑料袋裡的攪團或者饊飯,冬天是硬塊,夏天打開像捅開了馬蜂窩,綠頭蒼蠅嗡嗡叫著起飛。更甚者,她頭髮梢子上綴滿了密密麻麻的蟣子。

母親給姑姑打比方說:"要把自己收拾乾淨,不能像南山樑上的瘋女人那樣,人笑話呢!"

姑姑聽著聽著,就笑了,她的笑容裡,藏著愁緒,或者,姑姑臉上的笑容,是烏雲裡投射出的陽光,很短暫,很燦爛,很溫暖。

每年冬天,姑姑拉著架子車,從二十里外趕來,在山上撿牛糞。這期間,她要在我家住下。在孃的鼓動下,我和姐姐們全出動,給姑姑撿牛糞,三五天時間,風乾的牛糞裝滿大大小小的麻袋,裝滿高高一架子車。在我和父親的幫忙護送下,把小山一樣的牛糞和精神好轉的姑姑送回家。

姑姑慢慢變老,我漸漸長大。從我走出大山溝的那一天起,和姑姑見面的次數愈來愈少。由於身體原因,姑姑再心慌,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常來山裡幹活,以釋放內心的苦悶。

其實姑姑早就老了,從失去表哥的那個夏天開始,她承受了太多太多。

姑夫死的很突然,一覺睡過去,再沒醒來。二表哥混的不錯,包工頭終於混出名堂,在省城買了房,一家人搬到城裡去了。姑姑不習慣城市生活,常在往返於城市和農村之間。

二表哥遠在蘭州,而我家在六盤山南麓的深山裡。我搬遷那年,專程跑二十里路去和姑姑告別,很不湊巧,姑姑隨二表哥去了蘭州,不在家。因為端午節過去沒幾天,村裡人都在地裡忙著鋤草,姑姑家鄰居們的大門個個緊鎖,想給姑姑留句告別的話也沒能如願。

鄉情散文:遠房姑姑

這一別,竟是小二十年,我和姑姑再沒有見面。父親去世,姑姑不知,姑姑的境況,我也不知。

搬到新的村莊,有了新的鄰居,有個鄰居家在姑姑的村莊有親戚,經過多方查找打聽,姑姑因為年輕時常在露水地裡勞作,患風溼病多年,如今腿腳不便,住在蘭州的高樓上,好幾年沒回老屋居住了。

因為父親去世,二表哥沒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娘時常在我面前提及:你大白心疼外甥一趟!

娘說的正是二表哥,二表哥小時候,父親沒少疼,他初次當包工頭爛包後,也是父親幫忙收拾的爛攤子,替人說下情話,幫著找人借錢,因為成群結夥的討債者上門要把傢俱拉走,父親上前阻攔,頭上還捱過一悶棍。這一悶棍,導致父親晚年有病做CT時,腦仁上有個陰影,醫生說可能是受擊打所致。我讓父親回憶,病床上的父親告訴我,頭受過的重擊,就那一次。

……

正如季羨林在散文《老人》一文中所說:

平凡的日子就這樣在不平凡中消磨下去。時間的消逝終於漸漸地把我與他之間的隔膜磨去了。我從別人嘴裡知道了關於他的許多事……

不管怎樣,我祝福姑姑,祝福天下所有老人。


寫於2020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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