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民:疫情下的世界經濟進入衰退,市場繼續震盪,政治生態惡化

196個國家地區出現疫情,累計確診超40萬例......全球疫情亮起紅燈,世界經濟也迎來大考:多個國際組織已經指出,世界經濟正處於金融危機以來最嚴峻的時期。

國家創新與發展戰略研究會副會長、IMF前副總裁朱民刊文指出,整體看,目前全球金融風險水平已經達到了2008年危機時期的水平。更令人擔憂的是,相比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現在國際合作的生態迅速惡化。疫情是全世界的公共事件和危機,世界需要找到能在抗疫上努力合作,並由此推進世界政治、經濟和金融治理機制的改革和建設的新通道。

朱民:疫情下的世界經濟進入衰退,市場繼續震盪,政治生態惡化

朱 民 :國創會副會長、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前副總裁

以下為文章節選

世界經濟已經進入衰退

疫情首先直接衝擊消費和服務業,破壞總需求。目前各國已經採取措施關停商鋪、停止公共活動(電影、體育、餐飲等),我們做的意大利案例表明,疫情對意大利的服務業造成重創。估測疫情期間意大利會損失80%的旅遊、體育和戶外收入,70%的酒店收入,60%的航空和餐飲收入,損失50%的時尚業收入。樂觀估計疫情在6月得到控制,疫情期間消費的靜態損失720億歐元,佔意大利GDP的4%。我們估測,受疫情衝擊,歐美國家消費的靜態損失都在3個百分點左右的GDP。疫情後的消費反彈也會有滯後。我國2003年的非典案例表明,疫情下總需求的下跌是直線的,但反彈卻難以彌補損失的消費缺口。2003年非典期間,在宏觀刺激政策和國際環境上升趨勢下,當年我國投資、製造業增加值、房地產業和貿易都在疫情結束後迅速並強勁反彈,整體當年GDP增長超過2002年增速的9.15%達到10.02%。唯消費增長7.35%,低於2002年的消費增長8.06%。

疫情進而影響中小企業經營和產業鏈運作,破壞總供給。全球中小企業都佔GDP的50%以上和就業的80%以上,歷史數據和文獻表明,持續停工超過3個月,30%的中小企業將無法維持經營,停工6個月以上,一半以上中小企業將會破產。目前看,停工3個月已經是大概率事件,人流和物流停頓之後不易啟動,是一個漸進、緩和或部分恢復過程。我們對意大利的分析表明,疫情影響總供給4-6個百分點的GDP下降。2008年後全球產業鏈發展迅速,亞洲和歐洲是電子產品、汽車、儀器和重工等全球重要產業鏈的主要部分,疫情衝擊下,產業鏈停滯,影響經濟同樣重大。

疫情將嚴重打擊全球貿易。2019年受到中美貿易摩擦的影響,全球貿易量已經從2018年的增長3.6%下降為1.1%。我們估測今年全球貿易會大幅下滑,下降幅度會大於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時期。2008年第四季度貿易下滑4.4%,2009年頭兩個季度連續下滑14.6%和14.5%,第三季度繼續下降10.6%。貿易大幅下滑主要因為金融危機嚴重破壞了全球貿易融資的資金鍊,貿易信用證量急劇下跌,致使貿易下滑。2009年全年全球貿易下降10.396%。這次疫情影響面大於2008年,衝擊深度強於2008年,英國的“群體免疫”政策一出,非“群體免疫”政策國家必然採取“鎖國”政策,全面切斷人流、物流和貿易流。德國立即封鎖邊境就是一例。我們估測2020年全球貿易增長下滑將超過2008年,在-10%以下。

恢復疫情損傷的經濟需要宏觀經濟政策刺激經濟,如圖一所示,宏觀經濟刺激政策可以平緩經濟衰退政策,把迅速下跌的紅色曲線上託到藍色曲線,避免淡粉色面積所代表的可能的經濟衰退損失。(見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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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宏觀經濟政策平緩衰退曲線

這些宏觀政策,包括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和結構改革政策。但目前世界上很多國家的宏觀政策空間很小,特別是發達國家的利率水平已經降為零甚至負利率,沒有降利率空間。主要發達國家央行的資產負債表在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也都增長了三倍以上,購買資產的空間也有限。財政政策在恢復經濟中特別重要,減稅、補貼、給居民現金等,都需要大量財政資金。但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 發達國家政府債務平均上升了50%, 新興經濟體個別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債務也增加了30%,各國政府財政刺激經濟的空間有限。(見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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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各國財政和貨幣政策空間有限(政府債務/GDP, 歐洲貨幣政策利率)

以意大利為例。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意大利經濟持續疲軟。2012年與2018年兩次出現經濟衰退,2018年失業率仍然高達10.63%,高於危機前水平60%。全要素生產率TFP仍未恢復至金融危機前水平,私人、公司和政府部門債務比例較高,私人債務佔到了GDP比重的166.2%,中央政府和一般政府的債務佔GDP比重分別為134.8%。疊加常年財政赤字,歐元區已進入負利率區間,政策空間有限。2009~2018年意大利真實GDP累計平均增速僅0.23%,十年之間意大利人均GDP不僅沒有增長,反而萎縮8.3%。意大利經濟非常脆弱。按意大利在6月控制疫情估測,疫情將嚴重影響2020年上半年經濟並繼續衝擊第三季度的經濟發展。就業、家庭收入、投資、企業利潤和通脹全線下滑,估測2020年消費拉動GDP增長-0.6個百分點,政策刺激投資,資本形成拉動0.15個百分點。出口將受到嚴重打擊,預計出口下滑至-12%左右,淨出口拉動GDP 增長-1.56個百分點。全年經濟預計下滑超過2%,進入“L”型衰退。

意大利經濟是歐美經濟的縮影。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全球經濟中速增長,過去10年平均增長速度低於危機前10年的世界平均經濟增長速度,2019年世界經濟增速從2018年的3.6%下滑到2.9%,處於下滑通道。我們估測,受疫情影響,今年全球經濟將進入負增長,其中美國經濟增長在零左右,歐洲經濟增長為負。2020年世界經濟已經衰退,我們需要全球宏觀政策積極協調以減少經濟和貿易下滑。(見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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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2000年以來世界經濟和貿易增長

市場繼續震盪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在寬鬆貨幣政策刺激下,全球股市大幅增長,其中美國股票指數漲幅最大(見圖四)。在新冠疫情的衝擊下,全球股市大幅波動,自2020年年初至3月16日,美國三大股指平均累計下跌27%,疫情較嚴重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等歐洲市場股指累計下跌均超過30%,意大利和西班牙股市下跌超過40%,幾乎回到2008年的低點。加上沙特和俄羅斯“石油價格戰”影響,WTI原油和布倫特原油價格不斷下挫,自2020年1月1日至3月16日,分別累計下跌53%和58%。(見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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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2007年以來全球股市走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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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近期油價走勢

在原油大跌、股票市場震盪下跌的情況下,美國和德國等避險債券市場收益率下行。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從年初至今下跌115個基點至0.73%,德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同期下跌42個基點至-0.58%。以意大利為代表的疫情嚴重國家,國債收益率上行,意大利與德國10年期國債利差不斷擴大,至3月16日達到278個基點。

市場大幅波動反映了市場對疫情發展悲觀、政府政策不確定性以及公司盈利能力的預期。今年全球股市的三次巨幅下跌均屬於“市場內”的理性調整,而非受到市場外的信息影響導致的恐慌拋售。股市第一次下跌受中國和亞洲疫情影響,屬於局部地區調整,波動較小;第二次下跌由能源市場價格引起;第三次大幅震盪下跌源自全球疫情迅速發展,反映了市場對政府政策和疫情全世界蔓延的悲觀預期。(見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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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2020年全球股市三次下跌

股市波動尚未結束。全球股市在經歷了大幅下挫後,市場調整尚未完成,後市將根據疫情發展繼續調整。由於疫情還在發展,股市仍然有下調的空間。股市大幅下跌會引發新的全球金融危機嗎?我們需要討論今天全球的主要金融風險在哪裡?

高債務是今天世界面臨的最主要的金融風險。一反以往金融危機結束都伴隨著大規模的去槓桿和債務下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發達國家迅速實施寬鬆貨幣政策,政府舉債支持企業和市場,支持經濟恢復,企業在低利率的環境下也大規模舉債。2008年金融危機後全球債務持續上升,G20國家債務從2008年的約85萬億美元增長到2018年約159萬億美元,增長速度超過了GDP的增長速度。從債務結構看,全球公共債務、非金融公司債務和家庭債務均在不斷攀升。2008年到2018年,G20國家政府債務總量增加了29.69萬億美元,非金融公司債務和家庭債務分別增加了30.38萬億美元和13.83萬億美元。美國債務總量繼續增加,整體債務從2008年佔GDP的242%增長到2018年佔GDP的257%。日本整體債務上升很快,從2008年GDP的349%增長到2018年GDP的398%。美國、日本、印度、英國和德國等國家政府部門債務增加較多,加拿大、土耳其和俄羅斯等國家企業債務增長較多。全球債務不斷增加,反映了全球債務風險在不斷上升,這是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最為重要的世界金融的新變化和新風險。(見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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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全球債務高企(G20國家)

距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已經10多年了,相比2008年,今天全球金融綜合風險已經接近甚至超過了2008年,風險結構發生巨大的改變。我們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佈的全球金融風險圖看,紅色曲線代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的金融風險水平,灰色的陰影代表2019年10月時的全球金融風險水平。我們可以看到,銀行業的金融風險下降,大大低於2008年的水平,保險業的金融風險較2008年水平也有下降,居民部門的債務風險較2008年水平也有所下降。但是,由於政府大規模發債,今天主權金融債務風險已經超過了2008年水平。低利率環境推升了企業債務急劇攀升。同時因為經濟增長疲軟,企業償債能力在弱化,約30%的公司的償債能力低於警戒線的ICR(利息覆蓋率)=3 的標準,企業償債能力在弱化。企業金融債務風險已經高於2008年水平。非銀行金融機構在低利率環境下,為達到目標收益而增加風險資產的頭寸並加大槓桿率,非銀行金融機構的金融風險已經和2008年相平。特別在宏觀經濟金融風險方面,危機以後,政府實施量化寬鬆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救市和刺激經濟增長,發債以支持金融市場和私人部門復甦,動用了大量的政策空間。比較2008年,發達國家央行的資產負債表普遍擴張了3-5倍, 政府債務負擔上升了50%。新興經濟和發展中國家的央行資產負債表也擴張了50-80%,政府債務上升了30%。如果金融危機或經濟危機再次發生,今天政府的公共政策空間已經很小了。因此,相比2008年,今天的宏觀經濟金融風險大大上升。整體看,儘管全球銀行業、保險業和居民部門的金融脆弱性較2008年危機時期有所改善,但全球其他經濟金融部門的脆弱性已經接近和超過2008年的水平了。也就說,

整體看,目前全球金融風險水平已經達到了2008年危機時期的水平。(見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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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比較2008年和今天的全球金融風險

在全球金融系統已經相當脆弱的情況下,疫情開始衝擊,存在三種疫情沖垮金融系統的可能:

第一,當前歐美國家控疫政策失敗,疫情突破醫療資源極限,疫情大爆發,公眾普遍恐慌時,加劇市場大恐慌,投資者大量出售資產,股市大崩盤,金融危機爆發。

第二,當疫情持續時間過長時,全球供應鏈、貿易均受到長期影響,企業經營遇到極大困難,企業債無法償付,引發企業破產潮,引起金融薄弱的環節破裂,引發金融危機。由於零利率和負利率,主權債務爆發的可能性降低,疫情衝擊下,企業債務的金融風險成了主要的觀察指標。

第三,由於非銀行金融機構的規模在危機後已經和銀行業的規模並駕齊驅,集中度很高,如果股市繼續大幅下跌,引致非銀行金融機構估值下跌,面臨大規模贖回,非銀行金融機構槓桿率爆破,流動性匱乏,引致主要非銀行金融機構爆倉,引發金融危機。這是我們特別需要關注的。

民粹主義下,全球政治生態惡化

2008年金融危機導致民粹主義崛起,是世界經濟政治的一個重大結構性變化。金融危機以後,失業率高企,低收入階層受到損傷最大。危機後,經濟恢復疲軟,經濟增長緩慢,就業不易,特別是長期的穩定就業機會大大減少。與此同時,寬鬆貨幣政策下,金融市場增長強勁,有資本能投資的階層得以獲利。這一切加大了財富收入分配的惡化,金融危機後貧富兩極化擴大。以美國為例,頂層1%富有的群體總收入佔國民總收入的比重從1962年的12.6%上升到2018年的22.0%,底層50%群體的收入佔比從19.5%下降到12.8%。科技的發展和老齡化的到來,使得大部分中產階級感到極度的不安全,政府的公共政策仍然因循老套,這一切使得選民對政府政策極度不信任,表現為政治上的憤怒和不滿,繼而支持民粹主義上臺。

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顯示了美國社會的民粹化轉向。此外,英國脫歐,德國、奧地利、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等國家民粹主義政黨的支持率不斷上升,在議會中得到的支持率水平已經接近二戰前的最高水平。民粹主義的崛起不但改變政治生態,也在結構上改變經濟金融政策的制定和走向。通常民粹主義反對經濟全球化,反對自由貿易,支持財政赤字,擴大公共和軍事開支,為刺激經濟增長支持進一步寬鬆貨幣政策。特朗普挑起美中、美歐、美日等貿易摩擦,就是典型。民粹主義的另一特點是其經濟政策的不確定性和隨機性,堅持強硬不願妥協,美墨邊境談判就是案例。這些都在惡化世界的政治生態環境。

民粹主義下,反全球化喧聲四起,民眾的互信程度急劇下滑,互信力受到很大的損傷,並在這次疫情中得到放大表現。例如南部意大利人歧視和不歡迎北部意大利人;德國扣押出口瑞士的醫療器械,在英國宣佈“群體免疫”政策後,德國立即封鎖邊境;特朗普揚言買斷德國新藥的壟斷使用權,用“中國病毒”挑起民眾對中國敵意。這些都是典型案例。疫情引發人心變化,以國、以省、以城市為界,民族之間互信劇烈下降,國際合作的生態迅速惡化。

相比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時任美國總統布什和英國首相布朗迅速聯合中國等新興經濟國家,用G20取代G7,調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股權結構, 擴大新興市場經濟的聲音,推動國際經濟金融治理機制改革。各國協調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拉動全球總需求,幫助美國,也推動世界走出危機。很難想象這一切會在今天發生。而疫情從本質上恰恰是最需要國際合作的。疫情的發展是全球性的,控疫的政策需要全球協調,治療疫情病毒的藥品和疫苗是全球公共產品,需要全球通力合作。目前一些國家民粹主義當道,地緣政治風險上升,加大了全球合作的難度和不確定性。全球政治生態已經開始從合作走向博弈,如果疫情迅速惡化,也可能會走到敵對。疫情是全世界的公共事件和危機,世界需要找到能在抗疫上努力合作,並由此推進世界政治、經濟和金融治理機制的改革和建設的新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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