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秦朝從二世即位到滅亡的三年時間裡,一直存在著一個巨大黑洞:駐守嶺南的五十萬秦軍為什麼沒有返回中原?

史料展現的面貌很清晰:中原陷入全面動盪之後,嶺南秦軍中地位最高的南海尉任囂此時已病入膏肓,他臨終前招來自己的部下、龍川縣令趙佗,說出遺言:

聽說陳勝等掀起叛亂,各地豪桀都相繼叛秦自立。我擔心盜軍侵入南海郡,希望封閉由中原進入嶺南的各處通道,並立國以待大局生變。嶺南地區負山險阻,南北東西數千裡,有條件在此立國、成為一州之主。由於郡中其他將領、長吏都不足與謀,特地召你來告之計劃。

任囂死後,趙佗繼任南海尉一職,並向各關隘守軍發佈命令:中原盜軍要來了,趕快斷絕道路聚兵自守!隨後又按秦法殺死了咸陽朝廷委派的高級官吏,由自己的部下取而代之。在之後中原動亂的幾年時間裡,趙佗始終按兵不動,幾乎是坐視秦朝一步步滑向崩潰。

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石家莊趙佗公園的趙佗像

這段歷史也引發了後世的各種解讀甚至猜測。最普遍的觀點認為,趙佗拒不發兵是野心使然,理由也很簡單:秦朝滅亡後,他才發兵吞併與南海郡相鄰的桂林、象郡,控制了整個嶺南地區,並自立為南越武王,之後一直和新建立的漢朝抗衡。而在孫皓暉先生的歷史小說《大秦帝國》中,又虛構了秦始皇給任囂密詔、禁止嶺南秦軍北上救援的情節。其他猜測還有:嶺南秦軍早對秦二世的暴政失望,不肯救援;嶺南秦軍其實以原來的楚人為主,對秦政本來就沒有認同感……

這些猜測或許多少都有些道理,但也都忽視了一個重要因素:就算嶺南秦軍真想北上,也不可能做到,因為這是現實條件所決定的。

如今的網民早習慣了對著地圖指點江山,或許以為進兵就像玩戰略遊戲那樣,鼠標一點,軍隊就直接開出聚攏了。現實情況遠遠沒有那麼簡單。兵力的集結,糧草的調配,行軍路線的確定,大大小小的細節都是必須解決的現實問題。

擺在趙佗面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如何重新聚攏這支秦軍。很少有人注意嶺南的地理狀況,覺得那裡應該和中原差不多,其實當時的嶺南完全由大片的原始森林、沼澤、河流組成,比楚地、吳越地區還要荒涼,還有當地潮溼炎熱的天氣、可能爆發的瘟疫疾病,叢林沼澤中遍佈的毒蛇、蚊蟲和猛獸等各種威脅。直到明清時期關於嶺南的筆記中還是這副樣子,而那已經是經過上千年的開發了。可以說,先秦時期嶺南地理環境的惡劣,無論怎樣估算也不為過。

各地之間的交通往來主要依靠水路。你可以把整個嶺南想象為一片葉子,葉肉就是絕大部分森林覆蓋的地區,由中原到嶺南最重要的幾條大河組成最主要的那根葉脈,它們分別是湘水(湘江)、灕水(灕江),以及更南的鬱水(珠江),三條大河的各條支流則組成更細的毛細血管。

當年秦軍南下,正是按照這樣的路線,乘船從長江進入湘江,再進入灕江和各條支流,一點點散入密林,深入嶺南的每一寸土地,在征服地建立一座座要塞堡壘、控制水陸交通要道。秦朝幾次徵發罪犯贅婿等移民嶺南,號稱五十萬人,就算這個人數是大體寫實的,散落在整個嶺南地區,也可以說微不足道,可以想象,他們對嶺南的統治主要是“據點”式的,每處要塞堡壘不可能有太多駐軍,只能有幾十數百人不等,基本處於半自治狀態;各據點之間又相距很遠,軍令的下達非常不便,趙佗從自己所在的番禺(廣州)發出命令,沒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幾乎不可能傳遍嶺南所有的秦軍據點,而所有據點的兵力逐一集結,又至少要幾個月的時間,這還沒把各種拖延、質疑、抗命、信使可能出意外的種種因素考慮進來。

第二個巨大難題就是後勤保障。任何軍隊開拔,糧草從何而來、如何運送都是最大問題。陸路運糧尤其如此,當時沒有汽車等現代化交通工具,糧草只能由人力或畜力運輸,但人畜在運糧途中同樣要吃糧食,路途越遙遠,消耗口糧也就越多。《漢書·主父偃列傳》記載,蒙恬北擊匈奴的時候,糧草主要從如今山東地區的黃、腄、琅琊等地區運到內蒙古地區,每運輸三十鍾糧草,只能有一石最終運到前線,其他絕大部分都會在路途中消耗掉。

嶺南秦軍倒是不怎麼存在這個問題,因為他們的運糧以水路為主,糧草在路上消耗的不多。可關鍵在於,嶺南本土不可能有多少存糧、支撐秦軍北上。在之前征服嶺南的整個過程中,秦軍後勤補給主要依賴於中原地區供給的糧草,它們同樣遵循著長江——湘江——灕江的運輸路線,這條路線艱難到,秦軍不得不專門修建一條運河來運糧,這就是靈渠。

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如今中原大亂,可以肯定糧草的運輸已經斷絕。駐守嶺南的秦軍就算在當地墾荒種糧,短短几年也不可能開墾太多的農田、積累下足夠多的糧草,戍守當地的士兵只怕是填飽肚子都勉強,他們平時最可能的還是像當地的百越人那樣,逮到什麼吃什麼,比如蛇和水產,“東越海蛤,甌人鱓蛇(鱔魚),鱓蛇順食之美。”“越人得蚺蛇以為上餚。”“蓋越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食水產者,龜、蚌、蛤、螺以為珍味,不畏其腥臊也。”還有生食的習慣,《禮記•王制》稱,“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

考古發現也能證實當地糧食產量有限的現實。廣州南越王墓中出土了不少鳥類的遺骸,比如禾花雀,但普遍比現在體型要小,專家推測,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居於熱帶地區,體型小有助於散熱;也可能因為當地農業還不夠發達,這些鳥雀吃不到那麼多稻穀。這種情況下,秦軍要是北上中原,只怕還不等到了中原就要斷糧了。

第三個問題是,秦軍在嶺南地區根基還不穩。嶺南三郡是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設立的,到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不過區區五年,被征服的百越部族才剛剛與秦人混居,對秦人的敵視必定仍普遍存在。秦軍一旦北上,極可能丟掉這片土地,那樣意味著前功盡棄,所有已取得的建設成果都會化為烏有,嶺南同樣會和中原一樣,重新陷入部族之間的彼此爭鬥,中原王朝想要再度涉足這片領土,難度將陡然增大。而嶺南秦軍也將失去後援基地,其他所有不能隨軍北上的中原人都將遭遇百越人的反擊、面臨全軍覆沒的命運。

當時也有這樣的現成例子。嶺南的東部是如今的福建一帶,當時屬於東越地區,當地兩位越人君長東甌王搖、閩越王無諸之前本已降秦,秦末卻又趁亂起兵;嶺南的西部還有一個甌雒國,統治那裡的安陽王蜀泮據說是古蜀開明王朝的王族後裔,甌雒國也一直與秦人摩擦不斷。在《大越史記全書》《嶺南摭怪》《越史略》等越南典籍中,蜀泮和趙佗有過聯姻,他的女兒媚珠嫁給了趙佗之子趙仲始,後來南越國與甌雒國爆發戰爭,這對夫妻均死於那一戰。

緊隨其後的第四個問題是,趙佗自己的根基也還不穩。剛接手南海尉的職位,趙佗就開始“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但直到秦朝滅亡,他才“擊並桂林、象郡”,中間至少有兩三年的時間。這段時間他不可能全無作為,最大的可能還是在鞏固自己的統治,逐步理清各種民治政事,進行人事調整,把自己能控制的軍隊訓練得如臂使指,粉碎不服自己統治的秦人、百越人的叛亂等等。如果他剛接手嶺南就硬要北上中原,不僅軍隊部下指揮不順暢,甚至出現兵變、自己被殺都有可能。

還有第五個問題,北上路線同樣困難重重。趙佗之所以能讓嶺南隔絕中原,就在於嶺南和中原之間有著五嶺天險的阻隔。所謂五嶺有多種說法,目前被普遍認可的版本是:臺嶺(又名大庾嶺、梅嶺,也就是陳毅《梅嶺三章》的寫作地,名字來源於嶺上植滿的梅花)、騎田嶺、都龐嶺、萌諸嶺、越城嶺,它們共同組成一片連綿糾結的山地,中間只有寥寥幾條水路可供通行,秦軍早在這幾條水路中佈下了幾道重要關隘:位於臺嶺的橫浦關,位於連江上游的陽山關,位於連江入北江處的湟溪關。守住它們就能卡斷中原和嶺南往來的所有道路。可反過來看,防守的便利就意味著通行的吃力。當年秦軍從中原南下是這樣,如今從嶺南北上同樣是這樣。

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如今位於江西省大餘縣、廣東省南雄市交界處的梅關古道,秦代即橫浦關所在

最後一個問題,就算趙佗領軍北上,面對的對手也空前強大。與嶺南毗鄰的故楚地是反秦熱土,除了項梁、項羽叔侄,其他反秦勢力還有吳芮、共敖、梅鋗等大大小小的諸侯,還有前面提過的東甌王搖、閩越王無諸、安陽王蜀泮。趙佗的秦軍即便兵力、糧草都充足,面對他們也並沒有絕對的勝算;至於中原地區大大小小的反秦力量就更不用說了。

綜上所述,任囂臨終前的那段遺言的確很容易被理解為野心使然。但從後面的局勢發展來看,它確實為嶺南地區帶來了安定,使當地秦人和百越人躲過了秦末的戰火兵災。它也是當時條件下,徵南秦軍所能做的最合理選擇。

而趙佗在秦朝滅亡後建立了南越國,自己成為歷史上的南越武帝。從秦末戰爭到西漢建立,他的南越國逐步佔領和控制了整個嶺南地區,成為天下頗具實力的割據政權。趙佗則相繼熬過了秦始皇、漢高祖、呂后等一個又一個名字如雷貫耳的大人物,等到漢文帝派特使陸賈前來招撫時,他卻畫風大變,甘願自稱藩臣,並表達了尊奉漢室的意願: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裡,帶甲百萬有餘,然北面而臣事漢,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能事漢也。……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至少從這番話中可以看出,趙佗對中原仍然是有感情的。

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嶺南秦軍不回中原的真正原因

位於如今廣州的南越王博物館,這裡出土過趙佗之孫趙眜的墓葬

趙佗一直活到漢武帝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壽命高達九十餘歲,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是少有的長壽皇帝。他死後,南越國又經歷了四代統治者,最終在漢武帝后期滅亡,享國九十三年。嶺南大地成為中原文明的一部分;百越人、秦人、加入秦軍的六國人,他們的血脈在這片土地一代代延續、融合,也擁有了全新的身份——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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