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4年，忽必烈第一次派遣軍隊，跨越海洋征伐日本。這一年，高麗傾全國之力為元朝東征日本打造的艦隊，已經基本完成戰備。此時，忽必烈正在上都清暑。高麗元宗派人向元朝中書省官員報告了艦隊情況。這是元宗一生最後一次以高麗國王的名義向元朝派出使節，沒多久他便病逝，將這個頻年戰亂、百廢待興的小國留給了在大都剛剛同元朝公主完婚的世子王愖。
但是，元朝東征日本已經蓄勢待發，同年十月三日，東征大軍900艘大大小小的艦船開到外海，綿延百里。一場轟轟烈烈的元朝征伐日本之戰就要打響了。
十月五日，元朝東征軍的先頭部隊抵達對馬島的西面海域。緊接著，七八艘元軍戰船抵近岸邊，下來了一支1000餘人的“陸戰隊”。對馬島是日本的國防第一線，島上駐紮了少數邊防軍，但這個島山多地少，養不起多少兵，全島兵力不足1000人。元朝東征軍迅速壓制了全島。
十月十四日，元朝東征軍又撲向距離博多灣更近的壹岐島。壹岐的守護代平景隆寡不敵眾，交戰不長便傷亡慘重。至此，東征軍佔領了對馬和壹岐這兩個補給線上最重要的站點。
東征軍從五日抵達中途站對馬島，到十四日進攻壹岐島，中間隔了大約10天，再到十九日殺入博多灣，又隔了五六天。
這期間，東征軍的主力部隊都在集結和休整。這是由於部隊航海遠征，對人損耗很大，而且高麗方面為了趕工期，也存在偷工減料的情況，船隻做工和乘坐體驗都糟糕透頂。
於是，整整10天的寶貴時間，整個戰爭中唯一的一次可以達成奇襲的機會，就被東征軍浪費在“休整”上了。這段間隙，僥倖生還的日本人早已逃到太宰府通風報信了。
接下來，元朝東征軍將面臨的，可就是武裝到牙齒的鎌倉武士了。
十月十九日，休整完畢、精神抖擻的元朝東征軍從壹岐島海面出發，直撲博多灣。他們先派出一支分隊，在今津北部的後濱登陸。然而，東征軍上陸後，大概覺得從此地向博多灣，要穿過南北向的長垂山脈，進出不便。於是，第二天，也就是二十日的拂曉時分，東征軍的主力部隊才在早良郡的百道原、博多、箱崎一線陸續登陸。
在各地上陸的東征軍分別都是什麼部隊，雙方的史料記載極其含混。從最早的研究者八代國治、竹內榮喜和池內宏，到晚近的黑田俊雄、李則芬、旗田巍和山口修，提出了各種彼此齟齬的說法，都不過是推測。Osprey出版社在2010年出過一本《蒙古襲來》彩圖冊子，主筆是寫過不少中世紀軍事讀物的特恩布爾（S. Turnbull）。書中還有三維的戰役圖示，其實多是虛構。
這裡我們只好折中諸說：在百道原登陸的主要是金方慶率領的高麗軍和忽敦、洪茶丘率領的部分蒙漢軍；在更東邊一點的博多、箱崎方面登陸的，主要是劉復亨率領的另一支蒙漢軍。
東征軍的主力運兵船是“千料舟”，就算百道原等地的海水較深，也無法直抵灘頭，還是要靠那300艘“拔都魯輕疾舟”穿梭於大船和灘頭之間，輸送部隊搶灘登陸。竹內榮喜說，日俄戰爭期間，採用最先進的方法，做最充分的裝備，並且毫無敵人的干擾，一天之內最多也只能送1萬人左右上陸。所以，加上必需的裝備和馬匹，東征軍一天之內登陸的人員也不會超過1萬，大概是3000—4000人。不過，上陸的必定是最精銳的部隊，而且三大主帥——忽敦、洪茶丘、劉復亨——也都在其中。
戰鬥是早上8點左右開始的。
那天，曙光依稀透過志賀島高處的松林，灑向對面瀰漫著一層薄薄霧氣的海灘。列陣對峙的東征軍和日本軍，大眼瞪小眼：中國北方士兵甲冑上的獸毛裝飾，日本軍頭盔上伸出的鹿角一樣的鍬形，在流動的光線和霧氣映襯之下，越發顯得詭異。雙方越彼此端詳，越覺得對方是一群身著奇裝異服，行為也同樣詭異的野蠻人。
《蒙古襲來繪詞》局部
在東征軍大陣的背後，遠處的海面上，無數士兵像蜘蛛一樣，攀著船舷邊的繩梯大網，從巍峨的鉅艦降到搖晃不已的“拔都魯輕疾舟”上。他們的動作整齊而安靜，甚至沒有一個人轉過頭張望岸邊那兩支劍拔弩張的軍隊——東征軍後續梯隊還在努力，他們清楚，接下來每一分鐘的登陸時間，都將是那邊的袍澤兄弟以鮮血甚至生命為代價爭取來的。
兩支戰爭傳統和文化背景千差萬別的軍隊，一旦猝然遭遇，必定會發生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日本軍還忠實於源平合戰時代的傳統，陣中先走出一名武士，高聲通報家世、姓名，單騎挑戰。這名武士據說是總司令官少弍經資的兒子少弍資時，當時還不到13歲。
只見少弍資時身著華麗的大鎧，一臉嚴肅，緩緩行至陣前，按照禮儀，向對面射出一支小響箭，示意戰鬥開始（所謂“矢合”）。不料，東征軍陣中爆發出一陣鬨笑。（《八幡愚童記》）《元寇紀略》也說：“覺惠有孫，年甫十二三，弱弓微箭射賊，賊軍鬨笑。”後方列隊的元朝士兵不明究竟，趕緊向跟前的兄弟打聽，前邊到底怎麼了。資時滿臉通紅，跑回了本陣。
兩軍沉默片刻，都元帥忽敦一聲令下，帥旗舞動，數十名赤膊的壯漢，拼命敲打起大鼓和銅鑼，震耳欲聾。鼓點間歇之際，站在前列的千戶和百戶軍官聲嘶力竭地高喊：“大元！”全軍士兵齊聲回應：“殺！”這是東征軍開戰的信號。
按照元朝軍隊的傳統，這個場面必定熱鬧非凡。若干年後，馬可·波羅追隨忽必烈到了漠北草原，目睹元朝軍隊和叛王軍隊的交戰情景：
當兩軍列陣之時，種種樂器之聲及歌聲群起，緣韃靼人作戰以前，各人習為歌唱，彈兩絃樂器，其聲頗可悅耳。彈唱久之，迄於鳴鼓之時，兩軍戰爭乃起，蓋不聞其主大鼓聲，不敢進戰也。（《馬可波羅行紀》第78章）
日本軍的戰馬從未接觸過這樣陌生而且巨大的噪音，一下子受了驚，煩躁地用馬蹄踢著地上的泥土，甚至開始搖頭晃腦，跳躍打轉。馬背上的武士也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各顯神通，安撫自己的坐騎。就在這個時候，遮天蔽地的箭雨，已經毫不客氣地落到日本軍的陣中了。
鎌倉時代的武士雖以騎射為主，但採用的是“一騎討”戰法：己方出一人高聲搦戰，等待對方單騎應戰，戰爭這種集體行為，結果成了比拼個人武藝。歷來的研究者特別喜歡強調，日本軍一開始採用這種陳舊戰法是自討苦吃，卻沒人注意到，幾乎就在同一時期，還有另一支軍隊也向元軍提出了一對一單挑（“鬥將”）的邀請。我們先看看蒙古人這次是如何回應的。
1275年（元至元十二年、南宋德祐元年）十月，元朝南征大軍的主帥伯顏，前往視察被元軍圍困的南宋揚州城，順便耀武揚威一番。揚州守將孫虎臣派人傳話：
自古鬥將不鬥兵，我們這邊打算出一個騎兵將領，叫劉都統，你們也挑上一個“武勇、擅格鬥者”，與劉都統一決生死，別讓那些普通士卒白白送命了，怎麼樣？
這個劉都統外號“黑馬劉”，是南宋軍中有數的驍將。接到挑戰書，伯顏緊急召集諸將開會，“皆相顧莫敢對”。
當時，伯顏軍中有個百夫長，是西域哈剌魯人，“毅然請行”。伯顏大喜過望，連稱“壯士！壯士！”
元末文人危素為哈剌歹寫的《合魯公家傳》，詳細描寫了揚子橋上舉辦的這場別開生面的“鬥將大會”。哈剌歹和劉都統，恰好“兩將所乘馬皆黑”，遠遠望去，好似兩股烏黑的旋風，殺氣沖天，“奮鬥數十合”，未分勝負。突然，劉都統舉起長矛猛地一刺，哈剌歹閃避不及，從鞍上摔下。劉都統拍馬趕上，打算趁機結果對手。不料，胯下戰馬忽然受驚後退。哈剌歹急忙上馬追擊，劉都統撥馬再刺，哈剌歹身子往右一歪，左胳肢窩死死夾住刺來的長矛，右手拔出佩劍，狠勁一揮，將敵人首級斬落地上。兩軍圍觀的有上萬人，“歡譟動地”。伯顏頓覺大有面子，派了自己的親衛隊，用大將儀仗迎接哈剌歹凱旋迴營，又請人把這段佳話畫成圖本，快遞給皇帝欣賞。
這段插曲告訴我們兩件事。
一，儘管史書上的“胡人”，包括突厥、沙陀、契丹和吐蕃等族的軍隊，都喜歡搞一些單挑、“鬥將”，蒙古人確實對這一套充斥陳腐的貴族氣派的禮節不太感興趣。
二，在比較穩妥而且榮譽攸關的場合下，蒙古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接受“一騎討”這種戰法，揚子橋決鬥就是證據。
不過，那會東征軍是不會和日本軍講什麼禮數的，因為他們人數處於劣勢，開局就“鬥將”，一旦失利，士氣一落千丈，這仗乾脆就甭打了。只見忽敦和洪茶丘、金方慶等人耳語片刻，大手一揮，先放箭！
《蒙古襲來繪詞》局部
《八幡愚童記》和《太平記》記載，上陸的這批元朝東征軍打得很有章法。大將卓立高處指揮，全軍聞鼓而進，聞金而退，排列成隊，步騎相資，配合嫻熟：“彼甲輕，善乘馬，力強而不惜命，豪勢勇猛，進退自如。”陣中則排列長楯，近者刺以矛，遠者射以箭，日本人形容是“射如雨降”。鎌倉武士尚未衝到陣前，就被破甲箭矢殺傷眾多。據說箭矢上還塗了毒藥，中箭者過不了多久，就傷口劇痛，倒地哀號不止。東征軍還時不時拋出紙或鐵包裹的“炸彈”（鐵砲或てっぽう）。爆炸之後，火光四散，煙氣瀰漫，聲如雷震，令敵人肝膽俱裂，頭暈目眩，驚慌失措。一旦有零星的日本武士突入，東征軍則“左右回圍之，協力合擊，無一人得脫者”。
關於東征軍使用的“毒矢”和“鐵砲”，下一章還會專門做一番辨析。如果要做一點比較，我覺得，當時的場面同1798年7月21日拿破崙率領的法軍和埃及馬穆魯克騎兵在金字塔下的激戰情景，或許會有些相似。拿破崙對馬穆魯克騎兵的單兵作戰技能佩服不已：
有一個馬穆魯克兵表演了他全部的靈活技巧和勇敢動作……他緊貼在自己的馬上，這匹馬似乎也分享了他的全部的熱情；他手腕上掛著一把馬刀，還用自己的馬槍、短火槍和四支手槍依次進行射擊。他這樣射出六種武器的子彈以後，繞過狙擊排，並以驚人的靈活動作從狙擊隊和戰線中間跑過去了。
儘管鎌倉武士和馬穆魯克騎兵一樣，都以武藝高超聞名，但如果我們俯視當時百道原和內陸的麁原各處展開激戰的戰場，大體不難想象：
東征軍以集團作戰，圍成方陣，挺著長矛，四處圍捕衝過箭雨和火炮、三三兩兩突入陣中的鎌倉武士，正好像拿破崙的法軍變換方陣和橫隊，射擊衝入陣中的馬穆魯克騎兵。一時間，黑煙滾滾、人吼馬嘶，混亂無比。
看到這裡，可能會有人質疑，元朝東征軍既然這麼厲害，最後為何沒能征服日本？後來出現了什麼問題？
不要急，下次講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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