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只是个小宫女,皇上却说,我与过世的芷妃长得一模一样


故事:我只是个小宫女,皇上却说,我与过世的芷妃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 | 孟青崖


1

遇到郎誉之前,我还是绯羽殿的小宫女。每日夜幕降临时分,我便会提着灯笼去拢香园的小径上点灯,以方便巡防侍卫得以通行。

可实际上,拢香园自芷妃娘娘病逝以后,就甚少有人来往,就连夜巡的侍卫也日益罕见。

但灯总是要点的,我也每晚都会走上一趟,任凭刮风下雨,每日如此。旁人以为我是缅怀芷妃,但无人知晓,我其实,是为了拢香园里的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的出现,是从去年的上元节开始。那时候宫里正逢宴事,热闹得紧。可我不喜热闹,也不喜赏赐,就独自提着灯来到了拢香园。

那晚月明风清,湖光涟漪。他穿着月牙色的衣衫慵懒地半躺在长亭石椅上,地上摆了一壶酒,一只琉璃酒杯倒在地上,另一只酒杯在他的手指间。

他阖着双眼,一动不动。我想他大概是醉了,这才察觉不到我的靠近。

我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把明亮的灯笼放在身后,只敢借着月色打量他的模样。

他可真是个好看的公子呀!眉浓鼻挺,肤白唇薄,一身白衣映着月光,真真像是画上走出来的人儿!

可我不想,他突然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而我也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这样直愣愣地瞧着他。

这真是我长这样大遇到的最难堪的一件事了!他漆黑通透的眸子瞧着我,我顿时脑子一空,只觉得应该转身逃开。我也的确落荒而逃了,像个偷窃的贼人,任凭酒水倾洒,灯影摇晃。

后来回想起这一夜,我只记得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点灯的夜晚,还有我仓促逃离时背后的一声微弱的声音。

“嘉文。”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里的一声叹息。而我之所以能听清,是因为这个名字我十分熟悉。

嘉文,洛嘉文。那是绯羽殿已故芷妃的闺名。

从那以后,我就时常看见他,他有时喝酒,有时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偷偷站在树后看着他,看他坐在我点的灯笼下,心生欢喜。

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一直到那天傍晚,我为了不碰见他,早早地来点上灯笼。却不想有人突然从旁边跳出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将我禁锢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我吓得直哆嗦,抬眼却对上一张好看的脸,心猛地止不住狂跳。

“你是谁?”他眼眸如墨,甚是好看,而他眼里的我普通平凡,毫无丽色。

我支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剪冬,我叫剪冬。”

他注意到我的恐惧,这才松开了手:“这里的灯都是你点的?”

我点点头,并不敢看他,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问道:“你每晚都一个人来,不害怕吗?”

我摇摇头。

“那,”他突然靠近我,言语间多了一丝玩味,“你也不怕我?”

我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局促不已,可又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只是不停摇头,这样好看的公子,怎么会让人害怕?

我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他清朗的声音落入我的耳朵里,三言两语之间,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倘若我说,我已经死了,不是人了,你也不怕吗?”


2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同所有豆蔻年华的姑娘一样,希望我的心上人会是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头顶青天,身骑白马,来接我做他的另一半,从此相执相守,快意江湖。

后来,我遇上了郎誉,郎誉就是那位好看的公子。

他说他生前是鹨国的世子,身份尊贵,受人崇敬。五岁识千字,七岁通治经,十一能射雕,十三可赤手打死虎狼,十八九岁便披战袍上战场,以一敌百。他说他死时还不到二十六岁,那当真是男子一生中最金贵的时候。

他说他是一缕游魂,一个野鬼,我听到这些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害怕,而是无尽的可惜。我荒芜了这些年的年华,终于遇上了一个大英雄,只可惜,是个已经死去的大英雄。

“剪冬啊剪冬,一剪寒冬,蜡梅独开,是个好名字。”

月明星稀,他懒散地坐在园子里的梅树下,一袭白衣温润如玉。他看到我来一点也不惊奇,反而笑着打趣起我的名字。

我站得离他远远的,手里提着灯笼无处安放。我犹豫了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当真不会吃了我?”

他似乎是在笑:“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会吃了你?更何况,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相信了他,朝他走近了几步,灯笼昏黄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如梦如幻,不知真假。

“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肯不肯?”

“是谁?”

郎誉道:“一个叫洛嘉文的姑娘。”

我一时震惊,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里的灯笼竹柄。

原来他念念不忘的人,竟是已经离世的芷妃娘娘,洛嘉文。他难道不晓得芷妃已经离世的消息?

鹨国与南郩在五年前大战,鹨国吞并了南郩,统一全国。如今南郩都是鹨国人的天下,他一个鹨国的世子,为何会年少辞世?死后还不肯投入轮回,在宫殿里化为孤魂野鬼,难道是为了芷妃?他与芷妃又是什么关系?

之前我被郎誉是鬼魂的念头所困,直到现在才逐渐冷静,这一冷静下来,诸多疑惑便翻涌而来。

“我被困在这里很久了,”他目光迷离,仿佛透过夜空的云层瞧见了星辰,“可我十分想念她,我记得我死时她十分悲恸,而现在……我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我大着胆子在郎誉旁边坐了下来,奇怪的是,此时的我平静安和,仿佛我理所应当就该与他并肩而坐。

“你与她,是什么关系?”我不愿意告诉他洛嘉文已经死了。并不是因为怕他难过,而是怕他知道后,我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一个人若死了,没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她是我的……”他愣了片刻,却是笑了,“我们,我和她,什么都不是……”

那晚,遥夜泛青瑟,花草树楼亭。灯笼之下,疏影横斜,郎誉风淡云清的模样就这样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3

很久之前,郎誉还在世,南郩也还未破国,也曾辉煌一时,鼎盛几朝。

到了成安三十六年,彼时鹨郩两国交战,鹨人内乱,兵力涣散,失了人和又无地利,一时战局吃紧。

成安三十七年冬,鹨人献城求和,在余和镇与南郩签下十年休战契约,史称“余和之约”。

成安三十八年,鹨国为结两国之好,送世子来郩,以示诚心。

那几年里,风云变幻,斗转星移。

那一年,郎誉十五岁,朗俊疏秀,年少轻狂。他作为鹨国送来的质子,被留在异乡,一留就是三年。

质子的待遇想来也不会有多好,郎誉在南郩的待遇自然也是有苦难言。他住进偏宫,无仆无从,无人问津。

那年冬日暖阳,雪后未融。郎誉披着衾袍路过院子里的那棵两人多高的梅花树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他。

“喂!那人?!”

他一愣,抬头在树上瞧见一身着白衣缀红梅裙裳的小姑娘。她抱着树干一动不动,小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污痕,两只眼倒是黑得发亮,像两只晶莹的葡萄。

郎誉也不说话,只是用玩味的眼神静静瞧着她。

“喂,树下的那人,我下不来了,你肯不肯接一接我?”那姑娘眨着大眼,说话时用尽了好语气。

郎誉似是认真考虑了一阵:“不肯。”天气寒冷,若是弄脏了衣裳,他就没有换洗的了。

那小姑娘听了,小脸一白,忙又喊他:“那人!你要是不肯接一接我,我就得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了!等明天过去,我就冻成一个冰棍了!你可狠心?”

郎誉又考虑了一番,可他瞧了瞧自己的袍子,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小姑娘彻底生气了,她瞧着那两人多高的树,一咬牙,一闭眼,竟就这样跳了下去。

郎誉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硬气,眼睁睁地看着她掉落在地上,树杈上积压的雪块震落在她小小的身上,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郎誉心里一沉,走近几步正想察看状况,却不料那坨大雪块忽然一跃而起,突如其来的力度将郎誉一把推倒,他刚仰翻在地就听见一阵清脆笑声。

他皱了皱眉头,不承想刚撑起身子就对上一双弯月。

她敛了笑眯眼瞧着他,伸出手飞快擦去他鼻梁上的泥泞,嘴上说道:“虽然你心狠不肯救我,但是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了!我叫嘉文,你叫什么?”

那年冬日暖阳,雪后未融。但郎誉坐在积雪满枝的梅树下,似乎瞧见了冬日的阳光,初融的湖水,干净透彻,温暖纯真。

他弯了弯嘴角:“无名。”

从前有人说他天性凉薄,不喜人情。这种凉薄到了异国更甚,他不喜南郩人,不喜天下人,不喜这身边的每一个人。

同样,冬日暖阳也好,初融玉湖也罢,他也不喜她。转身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而那姑娘就在他背后安静地站着,和风旭阳间,似乎站成了一道风景,于是他每每回过头,她就在那树下,一身碧衣,三千青丝,风华万千犹不及。

郎誉向来不信命运,命运让他生在了世家,身不由己,他不信;后来命运把他送来了敌国,受尽耻辱,他不信;最后命运把洛嘉文推向了他,他终于信了。

但与此同时,他信的,还有报应。


4

我有些难过,因为他心里那个像冬日的阳光,像初融的湖水一般的姑娘已经死了。

可我不能就这样告诉他。我瞧着灯下面色昏暗的他,说:“我会帮你找到她。”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此前曾见过芷妃的画像。她也果真如同郎誉所说,一身碧衣,三千青丝,风华万千犹不及。

英雄佳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合适不过的。但天底下讲究的并非只有才貌绝配,还有门当户对。

洛嘉文,南郩人,她的父亲是南郩最后一代皇帝,而她则是南郩最后一位死去的公主——嘉文公主。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不逢时。

郎誉与洛嘉文之间隔着的,除了那两人多高的树木的距离,还有家仇国恨。

郎誉晓得洛嘉文是公主,是在一个蜂飞蝶舞的春天。那时候,洛嘉文常常往郎誉的院子里跑,郎誉也不搭理她,就坐在屋里窗前看书。

他偶尔抬起头,总是瞧见洛嘉文坐在那棵大榕树上。她望着天空,显得呆呆傻傻的。

郎誉想了想,就走出门跟她说话,他说:“树上危险,下来。”

嘉文低下头,瞧见一向冷冰冰的郎誉主动跟她说话,不禁莞尔一笑:“我在等它来,不能离开。”

“等什么?”

嘉文晃悠着双腿:“我十岁那年养了一只鸟,却在去年飞走了,我最后见到它的时候是在这里,所以我就在这里等,我觉得它会来看我的。”

郎誉听罢有些想笑。她天天来,月月来,竟是为了等一只鸟。

他说:“鸟儿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你别等了。”嘉文却晃着脑袋:“你不懂,每个人都有期待,即便渺茫,也总想等下去。”

她又低头问树下的他:“你呢?你的期待是什么?”

郎誉一怔,“我的期待……是成为那只鸟。”

天地之广阔,男儿志在四方,而他的四方却只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他的自由却在遥不可及的宫墙那头。

他感慨他可悲的囚途,却仍在下一秒下意识地接住了从树上掉下的洛嘉文。她闭着眼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洛嘉文出生时便患有顽疾,一直未曾治愈。她得天独厚,应有尽有,但老天并非待她优渥至极。

那天,郎誉的院子里来了许多人,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轻声细语之间,郎誉只听到了两个字——公主。

洛嘉文的期待是等一只飞走的鸟,虽然希望渺茫,可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拥有另一只鸟。而他,他的期待同样渺茫,但不同的是,他别无选择。

从那以后,院子里没了等鸟的姑娘,树下却多了个等待的少年。等什么呢?他不知道。

日子过得缓慢,他每日推开那扇木门,都觉得瞧不见未来。直到有一天,他推开门,瞧见了那个呆呆傻傻的姑娘。

那姑娘红肿着眼看着他,满目凄凉:“你可能不相信,其实那只鸟儿是我自己放走的。”

郎誉瞧着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溢了出来,仿佛惊涛骇浪一般,无声将他淹没。

那晚是除夕之夜,宫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郎誉穿着宫里太监的衣服从人群里匆匆而过,途中经过一落花亭,亭子里站着一位华衣锦绸的公主,一身碧衣,三千青丝,风华万千犹不及。

他望了她一眼,这一眼犹如枯木逢春,涸鱼得水。

她同他说,我同你扯了谎,我待在树上不是等那只鸟儿,只是在瞧你。

看书的你,写字的你,喝茶的你,憩息的你,每一个不看我的你,都在我眼里。

她说,我会在这里等。等到两国结为秦晋,等你头顶青天,身骑白马,回来娶我。

好。


5

纸终究包不住火,就如同本就陌路的我,留不住深情执着的郎誉。

我偷偷从绯羽殿偷来了一幅画,据说那是芷妃生前的画像,无人敢动。

那晚,我来到拢香园时,郎誉仍然在亭子里。跟我第一次遇上他时一样,他半靠在柱子上,衣带松散,半醒半睡。

他真是一个好看的人儿啊!倘若他没死,该是多么庆幸的事!可倘若他没死,我就遇不上他了。这样想想倒也可惜。

可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如果他知道嘉文公主也死了,又会怎样呢?

“你来了。”

他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他瞧见我怀里的包裹皱了皱眉头,出声问道:“你给我……送吃的来了?”

我把那画递给他:“我帮你把嘉文送来了。”

他一顿,目光闪烁:“嘉文?”

他接过画卷,并不着急打开,只是嘴里喃喃道,“我方才似乎梦见她了。”

我一愣,鬼还会做梦?

“我梦见,她一身白衣坐在宏伟的宫殿前,她的背后是二十一盏微弱的灯笼。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淹没了萤火,也淹没了她。”

我不说话,只静静听他说着,我想,那应该是他生前最难忘怀之事,所以才会变成梦境与他纠缠。

第二年柳絮纷飞之时,郎誉回到了鹨国,彼时的他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沉静稳重,老谋深算。

他佯装归意于手握大权的大冢宰,做他的傀儡,谋权篡位,继承大统。其后暗自笼络人心,寻机一举剿灭反党,最后终于掌握实权。

刀光剑戟之间,他未曾忘记远方有个姑娘,坐在高高的树上,晃着双腿等着她放飞的鸟儿。

只不过,在听闻南郩毁约入侵鹨国边境之时,他思量片刻后,下令亲征。一场大战,从此拉开序幕。

郎誉天性凉薄,不喜人情。他眼里不见血流漂橹,不见哀鸿遍野,只有固若金汤的南郩城墙,和嗜血如麻的敌军剑驽。

鹨国几十万大军在郎誉的指挥下长驱直入,直捣南郩都城,一时间满城风雨,血流空巷。

他回来了,那只从深院宫墙里飞出来的鸟儿,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他没有想到,宫墙里那位公主也未曾想到。

郎誉再见到洛嘉文的时候,是在攻城的前一晚。那是南郩派来使臣谈判,使臣跟着士兵走进他的营帐,出口便是:“我曾想,你总会回来,但不曾想,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郎誉呼吸一滞,抬起头时面色煞白。

他瞧着她走近,瞧着她满眼泪水,恨意昭然地看着自己,听见她的声音传入耳里。“倘若是这样,我真希望你别回来,永远别回来。”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他皱了皱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只道,“你瘦了。”

洛嘉文笑得苦涩:“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傻得很,想着你答应了我,便老老实实等着你来提亲,等到我成为南郩皇室的笑话,等到父王再三相逼我也不肯嫁,只因着你我应该都是一诺千金,也曾是信誓旦旦。”

“如今你回来,却又是在做什么?!两国不开战,百姓和平安好,这样不行吗?为什么?如今究竟是为什么?!”

“嘉文,”郎誉这才知道,原来他并不够凉薄,这世上有洛嘉文,他就有软肋。

他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倘若你要补偿我,就还南郩百姓一个安宁。”她盯着他,一字一句,“你肯不肯?”


6

月色迷蒙,郎誉打开了那幅画像,我瞧见他目光迷离,眼里都是洛嘉文的模样。这样好看的公子呀,于我而言,就像是画里摸不着的神仙,水中碰不着的明月,以及荒芜半生却爱不到的良人。

“剪冬,”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没有告诉你,嘉文是怎么死的?”

我忽然心头一紧,语不成句:“你、你知道……”洛嘉文已经死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那幅画自顾自地说着:“那时,嘉文怪我没有遵守承诺反而攻打南郩,她恨我,我是知道的。可是剪冬,虽然她和我一样生在王室,可她终究与我不同。她生得尊贵,得尽恩宠,一生被所有人小心呵护,生平最苦恼之事无非是寻一个好夫君,安享过完一生。”

“可我不同。我从生下来起就注定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兴国,二是亡国。可我遇上她以后才知道,我此生无论是走那一条路都绕不过她。”

“我从南郩逃回鹨国的途中,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做亡国之君。我得活着,强大地活着,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回来看我心爱的姑娘,才能与世抗争,得我所求。”

“后来我费尽心力,终于日益强大,强大到能够与世抗争,得我所求。可我那心爱的姑娘啊,她就坐在那座宫殿前,点燃了二十一盏灯笼,然后与那灯笼一同燃烧消殒。那是她二十一岁的生辰,她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我没有放过南郩,她亦没有放过我。”

“于是每晚我都能梦见她,梦见她恨意昭然的眼睛,梦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魂牵梦萦,夜半梦醒,我知道,我这一生,都失去她了。”

我痴怔在旁,听他说着这些话,我只觉得莫名心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心痛,但这痛是实实在在的,痛得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我只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我耳边,“嘉文啊,我曾想,像你这样生命原本就脆弱的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我希望你活着,我也常常觉得你还活着。我封你为芷妃,赐你绯羽殿,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活生生的你,已经不在了啊!”

他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懂?什么是他封的芷妃?什么是他赐的绯羽殿?

“我找到技艺最精湛的画师给你画像,可他们没有见过你,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说,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笑,你的哭……可他们没有见过你,他们画不出你。”

郎誉突然将那幅画像翻过来,凑到我眼前。只一眼,我就觉得呼吸不过来,心口更加疼痛了。

这画上的人身着白衣红梅,站在榕树之下望着天空,眉目秀丽,衣袂飘飘。三千青丝,万千风华犹不及。

“你说,这画的,可像你?”

我大脑一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光只瞧见那画卷左下角写有五个蝇头小字。

“赠吾妻,剪冬。”

那年冬日暖阳,雪后未融。出门游园的小公主无意中闯入了一个雅致简陋的院子,她在那院子里遇上一个公子,那公子高冷绝尘,即便是碰上她这样的小姑娘也不肯出手相救,她从未遇见过这样冷漠的人,那时候,小小年纪的公主心生怜悯,又不愿有身份隔阂,便起了一个别名与他相识。

那时,她蹲在他身前,说的是:“我叫剪冬,你叫什么?”

剪冬,剪冬,只愿为你剪去这周身的寒冬,心生暖春,不知寒意。


7

郎誉扯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根本不是什么鬼魂。是啊,他哪是什么鬼魂?哪有鬼魂能喝酒,能做梦,有影子,有触感呢?

也只有我,会这样傻,从来对他深信不疑。

郎誉打下了南郩,统一了两国,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王了。是他封了洛嘉文为妃,并赐了她绯羽做殿。

可他没死,洛嘉文却是死了,那,我又是谁?

“巫师告诉我,你死时怨念极深,死后灵魂便一直在世间徘徊,不肯归去。于是我便命巫师施法凝聚你的魂魄,让我在这幻境里与你相见。”

“剪冬,你忘了吗?你就是洛嘉文,就是芷妃啊!”

我是芷妃,我是洛嘉文,我也是剪冬。

我是……死去的人。

“你已经忘了,你全都忘了,却还在记恨我。”郎誉的声音又响起,“你每日来这里点灯,是不是因为这里就是我从前住的园子呢?你徘徊在这里始终不肯归入轮回,是记恨我,还是记挂我呢?”

我眼里终于瞧见了郎誉的模样,他明亮的眼瞧着我,那是瞧着他心爱的姑娘。是啊,我就是他的心上人,可惜,我是他死去的心上人。

我记得,我依稀记得,那晚狂风大作,细雨弥漫。我站在宫殿前,听着远方黑暗处传来的一片杀伐兵刃之声。身边是四处逃窜的宫女太监,抢夺掳掠,凄惨如夜。

我还记得,那日我点了二十一盏灯笼,那是我逝去的二十一年,那是我仅有的一生。我瞧着它们摇曳在细雨狂风里,远远瞧着,像极了被囚禁的萤火。

而我,同它们一起,在无穷无尽的黑夜,等待自由。

那晚的夜是从未有过的黑暗,黑得我看不见黎明,看不见灯火,也看不见郎誉。

我只看见,黑压压的士兵,明晃晃的寒刃,冷凄凄的风雨,以及,染红了裙摆的鲜血。

那晚的夜,漆黑如魅影,冰凉如尘世。

而我,作为南郩的公主,就这样死在了宏伟壮观的大殿之前。我眼前是二十一盏微弱的萤火,耳边是温旭如春风的声音。

“嘉文,你要等我,等我来接你。”

郎誉啊,我的郎誉啊!我等不到你了!你说得对,鸟儿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我死去的时候大抵是真真恨着郎誉的,恨他深负诺言,恨他毁我一生,更恨他残害南郩百姓,祸国殃民。

可如今,我不恨了。

郎誉是个好皇帝,我听说,他将国家治理得很好,善待百姓,万民皆安。

我摸了摸郎誉的脸,心口一片平静,这是我的心上人啊!事到如今,我还能见到他,听见他说这些话,我心满意足了。

“我记起来了,郎誉。”

我瞧见他眼里的欣喜,那是我多年前见过的模样。

“你费尽心思把我弄来这个幻境,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吗?郎誉啊,我的郎誉,我不恨你!纵使从前恨,如今也不恨了。”

“你问我为什么留在人世不肯轮回,因为我舍不得你啊!我等了你那么久,日日等,年年等,就等有一天你回来,像你答应我的那样,头顶青天,身骑白马,来接我做你的妻子。”

“而如今,我等到了。”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幅画像之上,落在了那五个蝇头小字之上,“赠吾妻,剪冬。”

我笑了,仿佛此生到此刻才活完。

“画得很像。”我伸手拂过他的脸颊,下一刻便瞧见他满脸诧异,身子不受控制得倒了下去,倒下去时眼睛还死死盯着我,“可我得走了,郎誉。”


8

“你做得很好。”堂上那华衣锦服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可以出宫去了,赏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从此以后,不要再来都城了。”

我跪在堂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郎誉扯了一个弥天大谎,殊不知,我也扯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身为这个国家的王,却因为一个死去的女人日夜难眠,颓废消沉。对于国家大业来说,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是他的王后费尽心思,与巫师一起设了一个局。郎誉既然放不下洛嘉文,那就让他放下,从此打开心结,消释过往。

而我,的确是绯羽殿的宫女,我应下了王后的要求,易容成洛嘉文的模样,配合他们演了这场戏,事后我可以离开宫殿,获得自由。

是的,这一切是都是假的。只有真正的洛嘉文和郎誉是真的,只不过,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生与死,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也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磕了头,转身离开了椒房殿,朝宫门走去。

路过拢香园时,我无意中瞧见园子里的梅花似乎开出了花苞,我嗅着那清香,脑海里恍惚间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忽然感觉后脑一阵剧痛袭来,晕眩将我笼罩,恍惚间只瞧见面前几个人影幢幢。只字片言传入我的耳朵,都是些“王后”“灭口”之类的话。

而后就是可怕的静谧。那是我一生中觉得最安静的时刻,没有风声呼啸,没有人声鼎沸,只有铺天盖地的安静。

在这片安静里,有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有个好看的公子坐在我的身边,同我说起他那心上人的故事。

那时灯火昏暗,晚风习习。我偷偷瞧着他的脸,恍惚间觉得,今生至此方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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